乔相宜离家出走了。
这件事他想了很久,早在母亲出事前一年,他就想这样做了。
但是这一次离家出走,他却是被迫的,因为他心中那个叫家的地方,被一个人用一场大火烧光。
乔文山在乔鸿光屋中引起的那场大火,几乎将风和观二层烧了个干净、满目疮痍,只有一楼那个孤零零的灶神像没有受干扰,在黢黑的墙体上留下黯淡的石影。
乔相宜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乔文山从大火中拉出来,他甚至来不及清点乔鸿光的屋子中哪些东西还能来得及转移,也来不及细想那些宝贝会不会毁于一旦,就伸手要把眼前这个人拉扯出去。
他隐隐的感觉到,如果自己不救他,他可能真的会和这个被烧的房子一起同归于尽。
他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神,他不理解乔文山到底经历了怎样一种深沉的绝望,才会不顾一切的想把全部烧光。
大火中,他拉着乔文山的手,那双手上布满岁月的痕迹,磨蹭的乔相宜的心跟着火光一齐摇曳颤抖。
最后,乔相宜抚平了那双手的颤抖,在一楼的灶王爷像前平静地说:“父亲,我走了。我去叫人来,帮你把火扑灭。”
这一次,说出口的是真心话。再继续待下去,也不知道谁会疯掉。
他并没有理会身后那个人又再次发出了怎样的动静,他只是悄然地离开了这里,背对着那人的身影远去。
乔相宜如约叫了人来,但那些帮忙的人也来不及拯救二楼,风和观又再次变回了一开始的模样——在没有被扩建前,它本来就是一间只供奉神像的孤零零道观而已。
乔相宜真的离开了,他再也没有出现在乔文山眼前。
他们都认为彼此对对方深恶痛绝。
可是乔相宜又有什么去处呢?他从小在长乐镇长大,几乎没有去过别的地方,那些远行和修炼不过是从一个荒山到了另一个荒山,跟人类社会毫无联系,他从来没有认真的在社会中寻找自己的地位,哪怕他已经年满十八岁。
他貌似真正自由了,可以毫无顾忌的远行,去任何的地方,但他又好似被束缚住了,无法动身去更远的地方。
他还是在长乐镇附近住下了,最近许多人搬离这里,想找个落脚的地方,还是比较容易。
青梅竹马的小温今年也要搬走了,临走前,她执意要把屋子里的东西都留给乔相宜,乔相宜一边扫着庭院的落叶、一边歪着头问她:“为什么连你也要搬走呢?”
小温支吾着说:“乔大哥,你不知道吗?我父亲变卖了所有的家当,却也没换几个钱,这点钱我们家去投奔亲戚都够呛。现在长乐镇生意不让做,种地的粮食还要上交一部分,家里人多的根本过不下去,这不明摆着赶人走吗?”说完涨红了脸直摇头,“不,我不是说乔大哥你们家……”
乔相宜说无碍,他们家孤寡又不是一两天,自从方月亭离去那日,这个家就散了。两个大老爷们过日子,没一个顾家的,都天天往外跑。
小温手指那房梁上的两个大窟窿,目光呆滞:“我们家不还是不舍得这房子才挨到现在,可你现在看看,今年夏天的一场雷雨,它就变成如今这副惨样了。”
乔相宜顺着那方向看去,也没觉得窟窿有多吓人,远没有那天乔文山烧得大火吓人。
乔相宜从没想过要离开长乐镇,自然不理解这些,他的心思在很小的时候,早就飞到天外去了。但他大致能理解小温忧愁的方向,只淡淡摸了摸她的头顶:“不管去哪里,都要好好的。”
小温果真是个听话的女孩,直到她彻底离开长乐镇,也没有把乔相宜的消息出卖给乔文山。
乔相宜就这样旁若无事的在那间屋顶有着大窟窿的房间住下,看着从窟窿处飘落的红叶堆满房间的一隅。
小温还贴心的给他留了被褥和一些日常用品,虽然他已经习惯了漂泊无依。
有心的人路过这里一定能发现这里有人居住的痕迹,可惜,此刻萧条的长乐镇根本没有人会注意他。
乔相宜与乔文山的第三次冲突,发生在凛冬时节。
再次听到乔文山的消息时,小温房间上的窟窿已经掉不下任何落叶,乔相宜透过天窗只能看到一节斑白的枯枝,迟迟不肯坠落。他的双眼紧闭,却能听见那只枯枝的尽头,有人在树下交谈,紧接着,他就听到了乔文山病重的消息。最终,他睁开了双眼。
他不知道自己是以何种姿态赶回风和观的,只知道自己回来时,闻到了一种腐朽的气息,这个气息不是来自二楼那些被烧毁的遗迹,而是从一楼的正中传来。
风和观竟然比他想象中修复的要好,除了二楼无法修复的木框和门板,一楼竟恢复的像模像样,一点都不像只有一个老人独居的样子。一楼多出了一个房间,乔相宜没想过是这样的发展:乔文山在他离开的这段期间,把能救回来的东西都捡了回来,甚至还给乔相宜留出了他的房间,将他的东西用木箱收纳好。
乔相宜鼻子一酸,突然又闻到了那股腐朽的味道,那是一种很接近死亡的味道,乔相宜突然想起来。
他冲进那间主卧,在床上发现了被那种气息包裹的乔文山,他浑身战栗,依靠被子的温暖才能勉强存活,但很显然他现在无法获得任何温暖的能量。乔文山身上唯一的温度是那颗保持高温的额头。
“你发烧了。”乔相宜发出了许久不曾开口的声音。
他想问的是,怎么没有人来照顾你,转头,又觉得说出口的这句话很好笑。
乔文山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滚。”
他连这个字说出的都十分颤抖,额前的汗珠和斑白的鬓发黏在一起,显得十分没有说服力。但他还是倔强,连躺在床上都傲骨不改。
乔相宜没理他,上去摸了摸他汗渍的额头:“你这样多久了?”
乔文山还是死性不改:“你、不、是、不、回、来?——滚。”
乔相宜叹了一口气:“你说让我滚,干嘛要把我的东西收拾好?”
乔文山似乎是睡去了,呼吸浅浅的十分听话,但额头渗出的汗并没有停下。
乔相宜要去找医生,他跑到镇子中,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穿的还是小温临走前送给他的那件,活像个叫花子,他在旧日繁华如今凋敝的客栈前大喊:“大夫,有没有大夫?”
没有人回应他。
他甚至想到了去贺州城,可是乔文山那个样子,等到自己从贺州城回来,估计他早就嗝屁了。
可是他还能做什么呢?他乔相宜长这么大,除了在乔文山的庇佑下成长,还会做什么?
乔相宜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诡异的图案。
那个图案,曾经在乔鸿光屋中的“百宝箱”中出现过。
乔鸿光屋中的宝贝暂时分为几类:奇珍、符纸和书籍。
奇珍指的是那些小拨浪鼓和一些小玩意儿,大多充当乔相宜的玩具陪伴乔相宜度过了童年,很难说是不是乔鸿光生前故意留下的,有些时候乔文山见了也并没有管。
容易出事的便是那些符纸了,一些符纸上画着各种奇奇怪怪的图案,但大致能够看出作用各不相同,一些还是干净的并没有绘上泼墨,乔相宜曾经正准备模仿其它符纸画下图案“小试牛刀”时,这些就被乔文山发现了,乔文山执拗的要把这些东西销毁。
自从经历那场大火后,也不知道这些符纸乔文山有没有把它收起来,不过不太可能,因为大火最容易烧坏的就是这些符纸。
最后一种就是书籍,陪伴乔相宜渡过孤独童年的书籍,乔鸿光的藏书大部分都是一些书画,以前方月亭会把它们整理好在天气好的时候拿出去铺开来,但埋在书画下面的,就藏有一些一般人看不懂的字符,其中有一本,扉页是漆黑的墨色,还被一根黄色的丝带扣住。
这本书是乔相宜在压箱底处发现的,看上去极其不显眼,只有剥开外封的牛皮纸袋才能看见里面扉页的颜色,可乔相宜还没有翻开书页,然后又被里面晦涩难懂的图画给劝退了。可他翻来覆去就是不死心,终于让他发现了书中的玄机。
那本书的内侧写了一行小字,乔相宜虽看的不求甚解,但读懂了大概意思:请虔诚的许下愿望,你的愿望就会成真。
翻开内页,里面的画像就更奇怪了:第一个画像是一个人倒在地上,四肢以一个非常诡异的姿势逆向生长,胸口还挂着一张符纸,上面画着一个简单却非常诡异的图案,远看像是黑雾又像是龙卷风,乔相宜隔着画像都能感觉这个类似“旋涡”的图案要把他吸进去。
下一张图,这张符纸上的图案迅速覆盖了整个画面,似乎要将那个人整个吞噬进去,再下一张图,这个人竟然已经奇迹般恢复正常,只有胸口上的图案依旧闪着光。
接下来的每一张画像,似乎都跟这个奇怪的图案脱不了干系,画中的人皆被这个图案影响,但无一不容光焕发、重换新生般得到了新的结局。
乔相宜不禁看着这个奇怪的图案陷入沉思,总觉得它有一股神奇的力量。
再结合它扉页上的那行小字,此刻也不难猜出这本书的奥秘——只要能够参透那个图案的意义,便能够化腐朽为神奇,获得一种新生的力量。
而它满足愿望的范围,并没有特意标出来,如果通过那本书中的画面联想……乔相宜的眉头皱起,不能细想,若是细想,恐怕连起死回生的功效都不无可能。毕竟那画像中的人物,无一不是“奇难杂症”。
如果,如果现在能找到那本书?向它许愿的话?
乔相宜几乎是立刻赶回风和观。他近乎是翻箱倒柜,却只看见了那些烧毁的不成样子的竹简书册,虽然其中的大部分他都记得,可真正看见这副惨样,他还是忍不住会心痛。他想象不出来乔文山是在怎样的心情之下把这些东西拖出来的,不受伤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本书长什么样子?牛皮纸的封皮,黄色的丝带,黑色的扉页……乔相宜努力回想它的样子。他有一种感觉,那本书没有被烧毁,他甚至能感受到它的气息。
有了。
找到了。
乔相宜在一个残破的书篓中发现了那本心心念念的书,但是非常不幸的是,它几乎已经被烧了一半,只留下几个残页在风中凌乱。
扉页内侧的小字如今只留下秃噜的半边,模糊的露出三个半字,剩下的两个半,都被吞去了,怎么都凑不成完整的一句话。
再继续翻开,里面的人像都熏丑了许多,看起来比上次看的时候还要狰狞几分。而人物身上的符纸上的图案,那个心心念念的图案,竟然诡异般的不见了。
不仅如此,被大火燎烧的半页纸张,巧合般地只留下那些画像上人物恢复前的样子,无一不诡异猎奇,后半边恢复如初的画面全被烧了个干净。连那个神奇的图案都灰蒙蒙的再也看不清。
奇怪,真是奇怪。
为什么偏偏是那个图案不见了,更奇怪的是,为什么竟然想不起来那个图案是什么样子了。
乔相宜十分苦恼,仿佛就在昨天,连同那些断掉的文字,那些原本的样子几乎在他脑海中呼之欲出,可是现在放在手边,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原先这里描摹的是什么。
这种揪心的感觉一直维持了很久,久到他开始无意识的抓狂。他把手轻覆在那本残旧的书页上,脑中不断回想那个图案的样子,拿起身边空白的符纸在上面描摹。
这个不对……
这个接近了,但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不对,都不对。
他急得头上冒汗,在他撕了一整个房间的碎纸后,头上的一棵汗珠落在了他还未画成的“新作品”上,将那图案进行了最后的收尾:汗珠滴在空白处,与他印象中那个欠缺的部位不谋而合。
竟是那样的契合,命运催他完成了齿轮的整合。
是这个,这才是他记忆中的图案。
想起了这个图案,然后呢,它究竟有什么神奇的功效?
还不待乔相宜反应过来,那个符纸上的图案就如同那本书页中上次出现的人像一样,微微露出了光芒,那光芒来不及惊诧观望它的人,又堪堪落回了被烧毁的那本书册上。
在乔相宜的屏息中,那本被烧了半边的旧书,逐渐开始恢复它原来的样子……
书中的人像经过图案的“点拨”,又再次变得栩栩如生,仿佛被一种力量引导着“新生”。
乔相宜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到一阵风吹来,书页跟着风翻动,而那黑色的扉页上出现了一个虚掩的影子,实在是看不清,声音也像风一般徐徐灌进他的耳朵。
“你……有什么愿望?”
乔相宜在大脑中听见来自远古的、漫长的喟叹,那声音分不清男女、甚至分不清方向,几乎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灌输他的大脑。
他听见自己内心的疑问:“什么?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那声音沉默了,仿佛他问了一句很多余的话。
良久,那声音才回道:“你将这本书恢复如初,与我甚是有缘,我可以满足你的一个心愿。”
乔相宜愣住了,突然间,他的大脑闪过乔文山躺在床上的画面,他觉得自己不必多问了,前十几年的人生中他从未如此坚定自己的愿望,无论他对这个来路不明的东西存在多少疑问。他觉得自己再不信任这个世界,也应该相信曾伯祖父,这些东西既然留存于世,就必然有它留下来的道理。
“你有什么心愿呢?”
他听见那个声音这样问。
乔相宜呼出一口气,轻声道:“我想救一个人,像那本书中画的那样。”
他坚定地想,至少他要把乔文山养育他的情分还给他,他不能看他孤零零地去赴死。
其实乔相宜心中也没底,但是这已经是他唯一能够抓住的,救命稻草。
他信那些在树叶缝隙中飘过的虫鸣声,也信夜晚飘忽的交谈声,他相信这些东西是真实存在不是自己的幻听。同时他也相信,这个图案画出的符咒能够真实的拯救一个人的性命,不然,他也不会亲自看到这个场景。
他眼见刚刚在符纸上画出的图像,几乎在眼前活灵活现起来。
他终于看清,那虚掩的影子并不是其它,正是那图案本身——一个“旋涡”状的、山雨欲来似的、难以形容的黑色飓风,如果非要形容,它更像是现实中会在沙漠中遇见的沙尘暴泉眼,它会向你不断逼近,直到将你的视野全部覆盖。
刹那间,他觉得自己的全部感官,都被吸入那风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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