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之位于秘林的家中,连续三天被一只名叫“苏清杳”的无尾白狐占据着沙发的位置。头两天她基本不动,除了喝水就是打盹儿。救治江临野的副作用和抑制药剂的残留,让她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只偶尔才睁开眼,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直到第三天傍晚,桦林里的风终于变得清爽,吹拂着白狐的毛发。
沙发上的白狐动了动耳朵,鼻尖轻颤,像从很深的梦里被什么勾走了魂。她费力地翻了个身,前爪扒拉了两下垫子,下一瞬,毛往内一收,骨节发出细碎的轻响。
瞬息间,沙发上多了一个赤身**的妙龄少女,乌发盖体,肤白貌美,模样甚是明艳动人。
苏清杳懒洋洋地伸展着身体,拈起一旁刚才盖在狐狸上的薄毯,随手裹在身上,张嘴就不客气地抱怨:“长官,你终于想到我需要吃饭了吗?”
厨房门口,沈砚之正倚着门框盯着她从狐狸变回人形,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速食面,面上漂着一只边缘焦黑的荷包蛋。
他脸上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是冷淡地回说:“三天不吃,饿不死的。”
“抑制药剂下得挺狠嘛。”苏清杳活动着麻木的关节,“再重一点,说不定我就真死了呢。”
“那可惜了。”他说,“我还没见识过九尾的本事。”
“长官,你说话总是这么阴阳怪气吗?。”
她轻声嘟囔,与此同时,肚子也跟着叫唤起来。
她盯着那碗面,眼神中有点嫌弃:“这面,是给我的吗?”
“不然呢?”
沈砚之反问。
她犹豫间,最终还是屈服于连日滴米未进的饥饿感,接过碗喝了口汤。
汤的味道普通,全是速食面的调料包味道,但至少有热气,有鸡蛋。
几口面下肚,整只妖才算缓过劲儿来。
苏清杳直白地点评:“味道一般,不过勉强能吃。”
“我没说我会做饭。”他平静承认,“能吃上热的,你该知足。”
她不再说话,只埋头把面吃完,连汤也喝了个干净,之后放下碗筷,舒舒服服地伸腿,脚踩在地毯上时,确实与之前的慵懒的狐狸模样一般无二。
“好了。”她拍了拍手,“吃饱喝足,我们可以谈几件正事了。”
“你的正事只有一件,”沈砚之说,“就是帮我清理妖毒。”
“我知道。”苏清杳抬眼,“这个不着急。”
他眉头一皱,眼中寒光乍现:“你说什么?”
“我说不着急。”苏清杳丝毫不怵,“九尾治愈要先建立稳定的链接。你左手那玩意儿,拖了这么多年,扎得跟树根一样深。现在直接强行驱除,不仅起不到疗效,很可能连我也会遭殃。”
“我看你救江临野的时候,不是信手拈来?”
他冷言冷语地反驳:“怎么到了我这儿,就需要先建立链接了?”
“拜托,你和他能相提并论吗?他是我一手带大的。”
苏清杳说得直白:“他学走路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扶着。他会说话的时候,第一个叫的人也是我。”
见对方仍一脸狐疑,她只能继续解释:“他从小吃我煮的饭,喝我炖的汤,我看着他长大,他对我有天然的信任和依赖,所以我的灵气进入他身体的时候,才不会被他排斥。”
说到这儿,她不禁冲他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治愈是灌药啊?我往你身上倒一盆子灵气下去,你的妖毒就好了?我可不想昏死在你家地毯上。”
沈砚之不接这话,只盯着她问:“你的意思是,治疗之前,还要互相信任?”
“简单说就是这样。”苏清杳点头,“你至少要不惧怕我的力量,也不怀疑我会趁你毒发的时候,让你一命呜呼。”
“这恐怕很难。”
他如实回答。
“所以我才说,要先建立信任呀。”
苏清杳说着向他伸手:“你把手套脱了,我试试。”
“你刚不是说……”
“这才能让你放下心防嘛!”她打断,“你不是等不及了吗?那就先让你见识见识,信任不足的情况,强行治疗的后果。”
这话反而让沈砚之有点想一探究竟,随即摘下手套。
皮革离开皮肤的瞬间,手背到腕处的淡蓝色纹路在灯光下暴露出来,像一条细细的网,从骨头里往外晕染。
袖口往上,是更深的颜色,但被衬衫遮挡,看不真切。
苏清杳盯着看了几秒,随后伸手过去:“我先从颜色浅的地方开始。”
他没动。
她搭上他的左手。
那感觉很冷。
她闭上眼,慢慢引灵。
九尾的灵气从眉间升起,很快沿着手臂走向指尖。她控制着强度,不敢用力,只先送了一点作为试探。
那一点灵气刚刚碰到妖毒的边缘,就像进了满是倒刺的洞穴。
“嘶——”
不光她倒吸一口凉气,连沈砚之的左臂也随之猛然一紧。
妖毒对灵气做出的反应,比她预估得还要剧烈。那妖毒像是察觉到不怀好意的外来者,刹那间炸开,朝四面八方闷头刺去。
那种感觉,就像把手伸进了荆棘堆,又被人用力按了一把。
“别动。”她咬牙坚持,“我再试试。”
可话音刚落,妖毒立刻开始反击。
她的灵气刚刚深入一点,就被那团东西死死攥着往里拉。
她胸口一闷,喉咙里一丝腥甜,连脚下的地板也跟着晃了起来。
“停。”
沈砚之开口,声音比平日还低了一度——他左臂已经疼到发抖。
那股妖毒不只对她排斥,对他自己的身体也在发狠。平时它只是冷冷地往里钻,现在像被挑衅的兽,拼命往外冲。
“收回去。”他重复,“现在。”
“我在——”
“收”字刚到嘴边,妖毒忽然往外炸开一圈。
她整个人被那股力量冲撞出去,后背狠狠砸上沙发。
耳边“嗡”了一声响,她竟然连人形都没稳住,下一秒,整个人往下一缩,薄毯塌下去,沙发上一团白色绒毛咕噜一下滚出,落在地毯上。
苏清杳又变成狐狸了。
小狐狸仰面躺着,四脚朝天。她试图翻身,却只翻了个半圈,重新扑在垫子上,一动不动。
沈砚之看着自己的左手,疼得连关节都麻木了。
妖毒在刚才那一下里被刺激到,现在仍在抽搐。好在随着那一团九尾灵气被完全赶出去,它又一点点缩回原来的范围。
他深吸几口气,平复心跳,然后缓慢握起手,确认恢复了行动力后,目光再落到狐狸身上。
她闭着眼,呼吸乱得很明显,胸口紊乱又剧烈地起伏。
刚才那一下对她来说,确实伤得不轻。
“这就是你所说的,信任不足的后果?”
他问。
狐狸没回话,只发出一声含糊的呜咽。她很久才缓过一点劲,侧翻过去,背对着他,不愿再看他的脸。
看来,硬来确实不行——妖毒在他身上盘得太久,几乎跟他的骨头都连在了一起。
苏清杳喘着气,闷闷不乐地在心中埋怨:“看见了吧……我刚才要是再用力一点,你也得躺到地上来!”
她舔了舔干裂的鼻尖,继续腹诽:“九尾治愈的前提,是对方的身体愿意放我的灵气进入。我一动手,你全身都在防御,妖毒更是会趁机进攻,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真是个笨家伙!”
刚才那一瞬,正如苏清杳预测的那样,沈砚之的确本能地保持了防御姿态。
他从不相信任何人,更何况是一只妖?
但事到如今,他似乎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沉默片刻后,他俯下身。
“我不可能无条件信任一只妖,但我们可以试着生活一段时间,看看能不能压得住我心里对你的本能杀意。”
“随便你。”
狐狸闭着眼默念:“和斩妖局首席执行官共同生活,你可真是给我找了件好差事。”
转念一想,目前除了这里,她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去处了。
对于治愈沈砚之体内的妖毒,其实苏清杳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为了保全江家人和自己,她只能硬着头皮听凭安排。
***
“你要做饭?”
当苏清杳恢复人形后的第一时间,就要求包揽厨房的活计时,沈砚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双手抱胸地叹气:“我可不要再吃那些速食品了!”
沈砚之当然不是爱吃速食品,只是图个方便省事,他每天有太多事要处理,没有时间和功夫浪费在吃饭上面。
“你想吃什么?”
她讨好地问起他的喜好——对方可是掌握了自己生杀大权的人,把他哄高兴了总没有错。
“能吃饱,不会食物中毒就好。”
这是他对餐食的所有要求。
接下来的时间,这栋郊外的小楼里,多了许多往日不曾有过的声音。
早上,沈砚之起床,按照惯例去水吧喝水,却不见台上的杯子。
到了楼下,拖鞋也被挪了位置。
“鞋子摆在哪里很重要吗?”
苏清杳赤脚蹲在鞋柜前反驳他对自己的无端指责:“又不会影响什么?”
“按我说的做,所有东西恢复原来的位置。”
沈砚之站在楼梯口命令。
她不甘心地坚持:“你一个人住当然无所谓,可是现在有两个人,你总要稍稍妥协一下嘛。”
他低头看向她的脚:“按我说的做,先学会穿拖鞋。”
她闷闷地“哦”了一声,转身就去找拖鞋。结果把他整齐放在门边的鞋又踢歪了一排。
“不要碰我的东西。”
他的语气中带着愠怒。
“不是你让我穿拖鞋的吗?”
她瞪着眼睛无辜地说。
“那也不许碰。”
他保持冷淡。
第三天,当沈砚之耐不住苏清杳的苦苦哀求,买来了她需要的新鲜食材,厨房终于传出了锅碗瓢盆碰撞在一起的奇妙声音。
待沈砚之再回到住处时,刚打开门,就闻到一股很真实的饭香气。
他站在门口,愣神片刻——他在过去的二十多个年头里,大多数时候是点速食,或者外卖。执勤时在局里的餐厅吃饭,任务紧的时候,一整天靠咖啡撑着的情况也不是没发生过。
此刻,厨房门半掩着,里面有人影活动。
苏清杳系着一条格子围裙,用一根筷子随意地将头发盘在脑后。她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拿着筷子试菜。
盘里是简单的清炒时蔬。
旁边还有一锅菌菇鸡汤和一盘拌好的牛肉片。
“你回来了?”
她回头瞥了他一眼:“时间正正好,洗手开饭。”
四菜一汤上桌。
沈砚之坐在桌边一言不发,只看着她一人忙来忙去。
“怎么了?不合胃口?”
苏清杳见他盯着自己和桌上的饭菜发呆,误以为他在挑剔自己的餐食。
他问:“看起来,你挺愿意花时间在做饭这件事上?”
“江临野小时候挑食得厉害。”她回忆道,“我总得变着花样给他做饭,他才肯多吃一点。看到他吃得开心,我就高兴。而且做饭而已嘛,不费事的。”
见他仍然迟迟不动筷,她不得不质疑:“你是不相信我的厨艺,还是怀疑我会在菜里下毒?”
“都有。”
他故意这么说。实际上,真实原因是他从未与人同桌吃饭,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你这辈子就别想治好身上的妖毒啦!”
苏清杳立刻不客气地提醒:“如果连吃饭这么简单的事情,你都对我处处提防,估计等你毒发身亡那天,我们俩都没办法建立信任和默契了。”
说完,她夹了一筷子菜,先自己吃了一口,屈服着安慰他:“放心吧,我要是真想害你,才不会在食物里动手脚呢!浪费粮食的事情,我可做不出来!”
见他仍旧不为所动,苏清杳只得软硬兼施,对他轻言细语地劝道:“看在我这么辛苦的份上,你就试试嘛。不试试,怎么知道喜欢不喜欢呢?”
沈砚之一言不发,许久后,终于动筷,夹了口青菜。
食材虽然普通,但却比他以前在任何地方吃过的饭菜都要好吃。
他表面不动声色,低头默默多吃了几口饭。
苏清杳见状,眼前又出现了江临野小时候的顽皮模样,自己当初为了让对方好好吃饭,就是这样连哄带骗的——对付挑食的人,她可是经验丰富。一晃又十多年过去,她这才惊觉时光如梭。
“好吃吗?”
苏清杳笑眯眯地问。
“还行。”
沈砚之顾不得抬头,嘴硬着搪塞。
“你别急。”她看了一眼他见底的碗打趣,“没人和你抢。”
这让沈砚之有些恍惚——这就是与人/妖同桌共食的感觉?
他很不习惯。
但也不觉得讨厌。
吃完饭,他起身,把刚才被她移过位置的垫脚凳重新挪回自己习惯的角度。
“凳子这样放,看电视的时候方便。”
她解释。
“我不看电视。”
他回。
“那你以后可以看看,电视上有意思的节目很多。斩妖局的人不能只会工作和除妖。”
“谁说我的生活只有这些?”
他反驳。
“不是吗?”
她反问,转头又觉得这种争执毫无意义,晃了晃脑袋,转移话题:“明天你休息吗?”
“不。”
他言简意赅地回答。
“那等你忙完了之后,我们可以再试一次。”
她说:“这次先从小范围开始。”
“比如?”
他问。
“比如手。”她看着他的手套,“你晚上把手套摘了,睡觉的时候,我可以试着先摸摸你的手指。”
他眉头一皱:“你想在我睡觉的时候动手?”
“你清醒的时候防备心太重了!”
她为自己的想法辩解:“你不相信我,我也不相信你。我们都需要一点……欺骗自己的机会。”
“人在睡着的时候,身体比脑子诚实。”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真挚,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夜深了。
厨房收拾干净,客厅恢复宁静。只是相比三天前,沙发上多了一片软垫,茶几上多了一个留给她的专用水杯,鞋柜前多了一双女士拖鞋。
苏清杳坐在沙发上,抱着靠垫看电视。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沈砚之从楼上走下来,左手还戴着手套,右手拿着一个枕头。
“你干嘛?”
她抬头。
“拿枕头。”他回,“给你。”
“你打算让我继续睡沙发呀?”她惊,“你家这么大,就只有一张床吗?”
“其他房间不对外开放。”他平静回答,“你现在只能睡沙发。”
她接过枕头,轻哼着抱怨:“真小气。”
沈砚之回说:“等你哪天不再觉得我是杀妖狂魔,我再考虑分你一间客房。”
“那得多久?”
她嘀咕。
“看你表现。”
他说完,转身上楼。
苏清杳抱着枕头,往沙发上一躺,小声自言自语了一句:“同居还需要试用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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