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路,宫人们向来走得小心翼翼。御花园是供皇亲国戚享乐之地,且人多眼杂,哪怕宫人们有意克制行为,却总是成为流言的发源地。
唐乌合一手提着一只食盒,低头弯腰,控制住自己的步伐。
她学着走在她面前的琳心的姿势,心里重复她教给自己的话:不能太重,不然会惊扰贵人;不能太轻,适当的战战兢兢是紫禁城的生存之道。
应该没有顺拐吧。
琳心听到身后传来一身叹气,忍不住回头看了这个最近举止奇怪的妹妹一眼。她刚准备说点什么,便听见御花园的凉亭传来声音高亢的呵斥。
“放肆!”说完,还伴随着挥鞭的脆响。
唐乌合被吓到了:“怎么回事?”转头去看身边的碧玉,她也是服侍在梅嫔身边的小宫女——比她还过分,已经抖如筛糠。
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唐乌合隐约看见一位身穿玄衣,头戴乌纱帽的太监站在凉亭,正挥鞭教训跪在地上,背部已经血肉模糊的小太监。
这不是御用监掌印秦羽折秦公公吗!
“又是他啊。”唐乌合摸了摸胸口。
秦羽折为人高调,惩罚下人是常有的事,但在御花园这种皇家御苑施刑还是第一次。她刚穿越过来不到两个月,但听他臭名远扬的事迹已经听的耳朵起茧了。
琳心见碧玉探头探脑也就算了,一向稳重的唐乌合竟然也伸长脖子,明显好奇得紧的样子,只能拽起她们俩就跑。
于是只能按捺住好奇心开溜。
三人回到兰心殿收拾一下午,终于把一大堆东西整理好。傍晚吃完饭后,她们经常去院子里捉小虫,看月亮。
每天要干的活很多,晚饭后到梅嫔沐浴这段时间,是唐乌合唯一可以忙里偷闲的时光。
因为随时可能被打断,所以她更为珍惜。
“乌合,你过来。”
这不,又是被打断的一天。
听见梅嫔不冷不热的声音,三人说笑的声音骤停。
琳心动作一顿,手上的蚱蜢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碧玉跑到唐乌合身边,抓起她的手臂。
唐乌合后背一痛,自己好不容易的闲暇不仅泡汤了,背上还可能要挨板子。
她摸了摸碧玉的头,让她别担心,便硬着头皮进了主殿。
哪怕素面朝天倒在美人塌上,也能看出梅嫔的脸生的极美。
“你看看,今天做的女红,本宫让你放哪里去了?”
“回娘娘,奴才放到了右边第二层的暗柜里。”她记得梅嫔原话是这么说的。
梅嫔点点头,伸手拉开右边第二层暗柜,招手让她过去。
唐乌合用膝盖挪到梅嫔身边,看见暗柜左下角的女红,泛着鲜艳的朱砂色,和她整理进去时别无二致。
梅嫔把这块刺绣拿起来,于是她得见刺绣下面还有与之形状相似的另一块刺绣。梅嫔一手拿着一块牡丹花纹的圆形布料,叫人分不清区别。
“哪一块是明天要送给宁贵人的,”梅嫔晃了晃自己的双手,“你分得清吗?”
她确实记不清了。见对方左手的那块花纹颜色似乎更鲜红,她硬着头皮说:“娘娘左手拿着的那块。”
闻言,梅嫔脸色大变。
“大胆!两个都不是,本宫已经把真正要送给宁贵人的那一块放到第三层了。你可是连真假都分不清,万一触了宁贵人的霉头怎么办?!”
唐乌合劈头盖脸挨了一顿骂,有点懵,好一会儿才猜测出她骂自己的原因。
自己把东西放到别处,又来质问她干什么?怕不是要给宁贵人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自己心虚吧!
唐乌合每次被训都不吭声,梅嫔已经习惯了,扶额道:“算了,今天就打十个板子吧。好让你长个教训。”
唐乌合在心里翻白眼,什么叫“就”,十个板子还少了吗?
鞭子落在身上的时候,哪怕再熟悉,唐乌合也忘不了那剧痛。
她算是体会了为什么他们打人总打后背,这些权贵是真摸索出了一套压榨奴隶的方法。
或许因为背上的伤口好的比打其他地方快,打完后,奴才不需要怎么恢复,就可以继续为主子工作,日复一日如同永动机。且后背摸得着,但看不见,哪怕体会到伤口带给自己的生理疼痛,视觉上却体会不了触目惊心的震撼,次数一多,人就麻木了。
唐乌合在现代人中都算得上娇气,更别说人吃人的时代。
带着一背的伤回到厢房,她便看见琳心和碧玉为她准备的一壶热水。这是他们三人的心照不宣。因为换主子后经常挨打,又难找到跌打药,只能让那天没挨打的人准备一壶热水,三人坐在床上聊聊天,以缓解压力。
这两个月以来的痛苦,若是琳心和碧玉不在她身旁,她可能撑不了多久。
闲下来了,唐乌合才有时间去捋下午发生的事情。想了想,她攥起一旁琳心的衣袖:“姐姐,今天下午出什么事了?”她总觉得心有不安。
琳心的表情一言难尽。
最后,她脸一阵红一阵白,谨慎措辞:“我也只是听说,好像是司礼监今年对太监们进行......例行检查的时候,出了什么问题。”
唐乌合观察琳心这有口难开的模样,大概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没有切掉还能混到宫里来啊,紫禁城的宫规真的没问题?
过几天,她奉梅嫔的旨意去给宁贵人送女红,经过御花园的凉亭时,又看见秦羽折正在咫尺之处的亭内训太监。
然而这次似乎声势更加浩大,她还看见了司礼监秉笔陈恪陈公公。
秦羽折训完人后便卑躬屈膝在比他矮一个头的陈恪身旁,附耳说了些什么,陈恪点头,转身离开御花园。接着,他便挺直身板,挥手指向下一个被侍从一脚踢过来还“哎哟”了一声的小太监:“小宁子,是不是你掩护的那个贱婢!你是要让咱家在御花园惊动贵人吗?!”
由于距离之近,她第一次看清了秦羽折的相貌。
他穿着绣了许多暗红纹路的玄衣,红色衣带圈在腰身,显得他腰细腿长,身量纤细。他面白无须,愤怒让他白皙的肤色发红,也让他的狐狸眼更细长。
不知道他年岁几何,但看着真年轻啊。她摸摸自己的脸,不知道是她皮肤好还是对方皮肤好。
这一小动作被琳心收进眼底。这对于她是奇怪又惊悚。唐乌合摸自己脸还一言难尽的看向秦公公干什么?不会是想什么走神了吧?逃跑都来不及的场面还走神?她摇摇脑袋,不能被她带跑了,自己也走神了。
然而秦乌合完全不知道自己一个小动作影响了什么,继续神游天外。
原身也见过不少次秦羽折,印象中几乎都是他抓人问话的场景。她哭笑不得,原身是有多怕这尊大佛啊。
她神游的心思又被小宁子的惨叫拉了回来。
她还以为原身的记忆能让她麻木,但她再怎么也是个现代人,活的这二十几年从未亲眼见过人类被打到血肉模糊,自己虽然常被鞭子抽,但背上的伤口可看不见。
亲眼所见触目惊心,她害怕的闭起眼睛,心里一个劲腹诽来转移注意力:御花园不是贵人们休憩的地盘吗,三天两头就在公共场合动用私刑正常吗?要是哪位天潢贵胄路过此地怎么办?
小宁子被秦羽折一脚踢到吐血,已跪不稳当,差点滚入归池。
安普忙不迭看向秦羽折,欲言又止的样子。秦羽折扫了一眼周围竖起耳朵,想看又不敢看的宫人们,又说:“还不快滚去把那个奴才捞上来,难道要咱家看着他污染池中之物吗?”
能路过御花园的,都是为主子奔波的宫女和太监,之下的还有御膳房、冷宫、浣衣局等等。这些宫人在奴才里算是不怎么挨打的,也从来没见过太监在御花园里惩罚下人。
见状,所有人都把头低得不能再低,碧玉更是又气又怕。一个阉人,在奴才们面前狐假虎威就算了,竟然敢在御花园作威,还真以为自己能翻身当主人了!
秦羽折一直感受到身侧有一股视线,没好气的抬眼。
这不是梅嫔身边的宫女唐乌合吗?她以前走路时总是低着头,规规矩矩,跟现在她身边低着头的碧玉和琳心一样,总是一颗脑袋从眼下溜过,叫人区别不出。
他从未正眼瞧过这个小宫女的样貌,今天还是他第一次见她抬起头来。她在自己踢了小宁子一脚后猛的低下了头,甚至还有闲情抚摸自己的脸蛋叹了口气。他可都发现了!
奴才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有严格的规矩。
他们只能把头垂到地里去,像她刚才那样一直抬头盯着,没被发现也就算了,可不能制造出动静,让主子注意到自己的存在。这要是在哪位主子甚至皇上面前,可算得上是御前失仪了。
他冷笑一声,真不知道这小宫女怎么活到了现在。又想到她盯着自己的眼神,不会是安普替他更衣时没收拾好,身上有什么东西吧?想着,他不禁凉凉的扫了安普一眼。
安普感受到秦羽折的眼刀,头低的更低了,自己的脚尖都不是脚尖了。
虽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他作为离秦羽折最近的太监,早已摸透干爹阴晴不定的脾气,已经准备回去立刻下跪掌自己的嘴再说。
奉陈恪之命,秦羽折为彻查小柯子未净身入宫一案,翻阅了和悦六年进宫的所有宫人的名簿,发现唐乌合是唯一同一天跟他们这些宦人一起进宫的宫女。
最近梅嫔失宠,他打算给她找个合适的理由打入冷宫以取悦圣心。而唐乌合现在确是在梅嫔身边服侍......秦羽折一挑眉,不论如何,他算是瞌睡遇到枕头了。
唐乌合一阵恶寒,总觉得有什么阴冷的视线像蛇信子一般打量着自己。于是她加快了脚步,担忧还没有完全放下去,在听见秦羽折的命令时,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你,还有你们——这些蠢东西,都随我到东厂一趟!”
他指着唐乌合这边的方向。
他这次是来真的!
在场众宫女太监们面面相觑,颇有指的是你不是我,都想脚底抹油开溜之感。
“你说秦公公说的是不是有我们啊......呜呜呜......”站在唐乌合身边的碧玉躲到唐乌合身后,她比自己矮一个头,才十四岁,手上还拿着给梅嫔准备的衣服呢。
见她拿这上好的料子擦眼泪,唐乌合忍不住回头:“小心点,别把衣服哭脏了。”
碧玉瞪她一眼:“重点是这个吗?”
其实她是紧张得都抓不住重点了:“换一只手拿衣服吧,不然你回去指不定要被娘娘数落一顿。”
碧玉还准备说些什么,琳心不知道什么时候挤到了她俩前面,按住唐乌合的肩让她跪下。
琳心低声呵斥:“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俩还贫嘴!还不快遵从秦公公的旨意?”
“你们三个在那嘀嘀咕咕什么呢?”秦羽折已经走了过来,眯起狐狸眼打量她们仨。不得不说,真的很符合她对电视剧里反派干坏事前的刻板印象,唐乌合被看的浑身发毛。
“哎哟,还以为是什么贵人多忘事的主儿,原来是梅嫔娘娘身边的奴才啊。咱家还记得娘娘身体抱恙,你们这群奴才就如此不知好歹,做事三心二意,连咱家的旨意都不识了。咱家替梅嫔娘娘教训教训你们,实为举手之劳吧?”
听到梅嫔,唐乌合刚准备抬起的头又停在半空。所有待命的或者是看戏的宫女太监们,都开始窃窃私语,时而夹杂着些许嘲讽,其中不乏“失宠”等字眼。
秦羽折就站在她们面前,唐乌合大气都不敢出。
她冷汗都被吓出来了。他又不说清楚,她怎么知道他要带走她们之中的谁?
“不会是我吧?”虽然声音很小,但还是被秦羽折听到了。
见她疑惑的眼神,他更是咬牙切齿:“乌合姑娘,还需要咱家请你过来吗?!”
回过神来,唐乌合已经在囚室的地板上躺了三天了。
这一趟,唐乌合算是搞清了秦羽折大动干戈的来龙去脉。这还要从一开始讲起。
她本来大四,在学校准备毕业论文,什么都没写,拖到了最后两天。过两天就要交初稿了,她只能临阵磨枪战斗两宿。再有记忆时,便是醒来看见了陌生的天花板。这是两个多月前的事。
过了不知多久,终于意识到自己真的穿越了之后,她想,自己果然是赶论文猝死了吧?
她脑子里有关于这具身体的记忆。原身也叫唐乌合,住在京郊。十年前,她刚满八岁,不小心撞见父母跟满脸脂粉的中年女人聊天的场景。中年女人见她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闯进他们的谈话,也不愤怒,只是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让她浑身不适。到那时,原身才意识到自己的亲人不是亲人,自己是被拐卖来当作妓女养大的。
她被送进青楼前夕,才八岁。
她鞋都没穿就跑出门,正好看见紫禁城挑选宫女的消息,于是一咬牙溜进京城,凭借姣好的外貌条件,被挑选入宫。
宫女们本应在一个固定的时间正式开始服侍,但她被当时散步路过的兰妃一眼挑中,便直接随她进了兰心宫。
两个月前,兰妃仙逝,原身作为兰心宫的老员工,兢兢业业,新主子梅嫔入住后,原身仍留在兰心宫服侍,却在主子交替不到两天就掉进了归池中。
记忆到此为止,醒来后,这具身体已被如今的唐乌合接替。
最重要的是,原身进宫的那一天,也是和悦六年太监进宫净身的日子。而前几天东窗事发,被发现未净身的太监小柯子,也在其中。
怎么就这么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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