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羽折得回熟悉的抱枕,一晚上没睡好导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
而被他抱在怀里的唐乌合就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
她在这张床上躺了两个月,身体早已熟悉。秦羽折一开始喜欢把她的脑门摁在自己胸口,当她实在喘不过气来时,他才把她往上抬一点点,她的上半张脸这才得以露出他的右肩。难以想象秦羽折竟然将这种一成不变的姿势维持了一个月。
今天也是一模一样,所以她简直像回到舒适区一样,一被他抱着就条件反射的闭眼。但同一个姿势睡觉导致她的肩膀有点痛,她悄悄挪动,想要寻找一个舒适的位置。
没过几秒,秦羽折就抓住她的后颈。
唐乌合没反应过来,正想酝酿睡意,就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离开他的怀抱,二人现在变成面对面的姿势。
“唐乌合。”
她下意识地:“公公?”
“我发现你最近有点恃宠而骄。”语气却无悲无喜,似乎这几个字的意思是家里养的仓鼠不小心跑出笼子里了。
唐乌合缓慢的眨了眨眼。
许多之前发生的事浮现在她脑海。一些事一遍过,一些事反复回想。
比如她昨天竟然在秦羽折面前撂下筷子走人;在他来找自己的时候还在生气;刚才还在里屋跟他对峙。
她这才明白,她认为自己跟秦羽折关系变好,于是开始露出本性,耍小性子。但是关系变好本就是一种双向选择,她不认为自己是在无止境的踩他底线,而他一点变化都没有。
秦羽折一直在观察唐乌合的表情。在他说完话后,她先是停顿好几秒再到轻微歪头,他看出迷茫和疑惑,但就是没有恐惧。不如说他从未在她身上发现过恐惧,哪怕她怕黑、怕鬼、怕蟑螂,也都是浮于表面的被惊吓而已。
唐乌合从来不怕他。是她太特立独行,还是他太惯着她?
今天晚饭前,他回到正房,一进门就闻到熟悉的气味,是唐乌合身上的皂角味。她第一次跑到他房里来时也差不多如此。但这次他没有叫暗卫蹲守,也没有取出手中银针,只是很普通的朝里屋走去,很普通的把她从被子里掀起来。
她从床上爬起来,被子从她的背上滑到脚尖。她说:“有些话需要说清楚。”
秦羽折睁开眼,面前是她不仅不害怕,甚至还直勾勾的打量着他的眼睛。
他想说,她刚才在他怀里乱动,自己睡不好。要是她还乱动,他就把她扔出去。
但是他张唇又闭上。这些字没一个是很难表达的,但他就是说不出口。
他实在理不动这一团乱麻,不知如何是好时,他听见唐乌合开口:“公公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乱动了。”
秦羽折这才看她一眼,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松了口气。
“嗯。”这下他能说出口了,“下次你再乱动,我就把你扔出去。”
……
这天,唐乌合着一身浅黄色长裙,站在紫荆轩门口。碧玉站在她身后,手中提着食盒。
唐乌合跟把守大门的小厮你一句我一句的聊起来。
“最近家里收成咋样?”
小厮向她鞠躬,笑起来:“托您的福,一切都好。”
这是在说她第一次溜出门给琳心凑嫁妆一事。她给小厮塞了一点钱和米,让他带回去给母亲治病、吃饭。他一边说干娘的钱奴才不敢收,一边把东西往怀里塞。
这次,唐乌合也照例,虽然没有第一次那么隆重,但也拿了一些厨房做的吃食过来。她转头跟碧玉示意,碧玉走上前,伸出小手把食盒端给小厮,让他放她们出门。
二人这次是去取上次在脂粉铺定制的梳妆奁。因为制造过程繁琐,掌柜告诉她们需要等一段时间。
把东西取走后,这一天的事便完成了。唐乌合提起手中的物件,掀起脂粉铺的门帘,准备往左转,那边是回宫的路。
碧玉踮起脚拽她衣袖:“姐姐,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们逛一会儿嘛——”
唐乌合之前过了把新鲜瘾,现在觉得集市也没什么好逛的。但今天阳光不错,空气清新干燥,碧玉又眼巴巴的望着她。于是她牵起小姑娘的手,调转方向,往右边拐去。
二人想吃碗面,但一路上的面馆都生意太好,没有座位。只能又转了一会儿,来到一家面馆前。
这家面馆店面很大,座位自然也多,连门外都摆了十来桌不止。按理说,生意好的面馆才有钱扩大店面,但这家却门可罗雀,甚至不如她们一路走来看见的许多小面馆。
小二打扮的人从店里向她走过来,赔起笑来问她:“二位客官要吃些什么?”
怎么没菜单?唐乌合问碧玉想吃什么,碧玉说最普通的。
她只能随口一句:“两碗小面。对了小二,一碗多来点辣子。”
小二抬眼看她:“我是掌柜。”
唐乌合:“......好的掌柜。”
店这么大却没人,掌柜亲自当服务员,唐乌合越想越诡异。在掌柜把面端上来的时候,她眼睛黏在他手里的面碗上就没离开过,就为看面里是不是有什么虫还是其他不好的东西。
看了半天,油花丰富,黄澄澄的汤底散发出鲜美的气味,怎么看都很好吃。
掌柜注意到她的表情,把两碗面放下后就转身离开的动作生生止住。他道:“姑娘放心,咱们小章面馆的面,吃了的人都说好。只有一碗不吃的,没有吃过一碗便再也不吃的。”
唐乌合将信将疑,挑起筷子往嘴里送了一口。
人在吃到美食的时候会不自觉露出笑容。唐乌合跟碧玉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的眼睛弯起来。
顾客觉得自家的东西好吃,哪怕掌柜已目睹这种场景千万遍,也还是忍不住跟着她们一起笑起来。
唐乌合觉得红汤还不够辣,往里面加几滴辣椒油,又吃几口,感觉吃到了家乡的味道。她忍不住用右手捧起自己的脸:“明明这么好吃,为什么没人呢?”
只能是出了什么事,导致本来生意兴旺的面馆变得凋零。
果不其然,掌柜回答:“姑娘是最近才到京城来的吧。不瞒您说……”
原来,小章面馆的掌柜章雄本在东北出生,为了生计,跑去京郊做生意。几年干下来,成效不够好。他想着这年头做生意太困难,本来想回老家种田,却在某天被一个顾客建议,直接去京城开面馆。
这位顾客叫王五,认识多年,跟他早已成为朋友。他说,自己在京城有一些人脉,他来帮章雄招揽顾客,他分他两成利就行。章雄害怕自己做不起来,但耐不住多年顾客的劝诱,来京城做面馆生意后,竟然真赚起了钱,日子蒸蒸日上起来。
五年前,王五来面馆里吃饭。他一边招待对方,一边听见对方提要求,让他把女儿送进宫。
他愣了愣,问是送进宫干什么?
王五神秘兮兮的凑到他耳边,宫里有些太监,也需要女人,而且经常从各种渠道搜刮漂亮女子。你女儿本就漂亮,一定能得那些不阴不阳的东西的青睐。事成之后要给好多银子呢!到时候,你六我四。
章雄虽然千般万般舍不得,但是拗不过王五的执着,还是把女儿送了出去。女儿刚进宫,王五就拿着一摞银子过来跟他分赃。他摸摸脑袋,不是事成之后才给吗?那些老东西不满意怎么办?王五说,这你就别管了,你女儿这么漂亮,他们肯定会喜欢的。
过了不知多久,他问王五,我女儿还好吗?过得怎么样?王五支支吾吾不肯回答,他这才懂了,他的头还没白,刚刚及笄的女儿就已离他而去。
经过女儿一事,他便主动跟王五断绝往来。
时间一转就是两个月前。王五一身酒气的来找他,说有一笔大生意。
他已经不信他,只让他快走,不然就把他赶出去。王五抓住他的手臂,让他别急,这次肯定能成,你不是还有个儿子吗?把儿子送进宫,一夜就行。
章雄一听就把他的手甩开了,男人进宫会少哪里的肉,我还不知道吗!
王五说,自己有特殊渠道,你儿子进宫是要当阉人的男宠的,不会丢掉命根子。
王五此人实在狡诈,颇有自己不送就死缠烂打之意。无法,他只好把儿子也送进宫去。这次也一样,送进去之后立马得了一笔丰厚的银子。
不过,这下他比以前警惕,第二天就问王五,怎么样了?
王五让他等等。
一周后他又问王五,怎么样了?
王五没说怎么样,只带他去自家面馆后院。章雄生意起来后,买了不少土地,面馆背后的菜园便是一个。菜园面积不小,他在里面种蔬菜瓜果,省了不少进货的银子。
他不明白王五意欲何为,静静站在一侧,看见对方拿出铲子,刨地下的土。
刨半天,王五抬手让他过去。
一阵恶臭袭来,是他儿子的尸体。
此事传开后,再也没有顾客愿意光顾小章面馆。妻子病死,女儿尸骨未寒,儿子的尸体他亲眼目睹。这下他得来一切,一切又从他手中流走了。
章雄不知讲到哪里就开始流泪。碧玉怕面馆的纸太脏,急的把揣在身上揉得皱巴巴的纸递给他擦脸。
他缓了很久才能发出声音,说出一句谢谢。两个小姑娘的脸色都有些发白,他正准备表达歉意,就听见唐乌合说:“敢问令嫒与令郎姓名?”
章雄一愣:“爱女章荷,爱子章霞春。”
……
唐乌合回到紫荆轩后,先去一趟西厢房,交代碧玉把梳妆奁放到琳心桌上。
见到琳心,碧玉把刚才碰上的事跟她一五一十交代了个清楚。说完后,琳心一时不知作何回复,三人陷入沉默。
本来她们三人中,最能暖场的就是碧玉。平时健谈的小姑娘乍然不说话,唐乌合低头去瞧她表情,只见一行眼泪从她下巴滴落,掉在地上。
唐乌合蹲下来,使自己与对方视线平视。她双手搭在碧玉肩上,问她:“还伤心呢?”
“我觉得章叔叔好惨。”碧玉用手去擦眼泪,“他被这个狐朋狗友害的什么都没有了,呜呜……”
其实狐朋狗友不是这么用的。唐乌合把碧玉的手拿开,用双手捧住她的脸,道:“他说的,不一定全是真的。他要是真不想把女儿、儿子送走,天王老子来了也劝不动他,更何况一个王五。”
“唔,是吗?”碧玉歪歪头,眼泪止住了。但过几秒又泪眼花花,“可是他刚才哭的好惨,我看见了,呜呜……”
唐乌合不说话,站了起来,觉得他是过的蛮惨的。琳心也忍不住开口:“而且他一开始哪里知道自己的孩子是要进宫送死的?王五此人阴险狡诈,肯定是用了什么威逼利诱,来欺骗这个单纯的男子。他现在孤身一人,不知道有多难过呢。”
三人的对话中,一旦有两个人站在同一阵线,对话便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唐乌合点点头,跟她们说自己先去换身衣服,抬脚走出西厢房的门。
确实是这样没错,但他真的那么爱自己的孩子么?
琳心望着她瘦弱的背影摇摇头,觉得她在“章雄爱孩子的程度”这一点上莫名执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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