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仪舟等了很久,就在她以为林乔是被方震抓住了时,房门被人扣响了。
林乔闪身进来,冲到桌边饮下一杯水,抹了抹嘴巴,道:“方震、谢家都追来了,就盘桓在城西几家医馆附近,目前还没有找到这里,但整个江波府所有码头、官道、驿站都被官兵封锁住了,咱们出不去,被他们找到是迟早的事。”
“整个江波府都被封锁住了?”谢仪舟怔了下,问,“那……清水镇呢?”
“清水镇被重兵把守,是第一个被封锁的。”林乔气喘吁吁道,“在方震与谢家人被引去清水镇之前,镇子就被封了,他们只能先转到宜城来。”
“难怪……”
林研身体不好,时常要去医馆,想找他们的行踪,只要多盯几日城内的医馆,多少能打听到点儿线索,难怪方震能冷不丁的出现。
饿死鬼肯定没想到会出这么个意外。
谢仪舟微微抿唇,想问林乔清水镇出了什么事情、御林军为什么要封锁城池,话到嘴边,发现另一个疑问:“谢家人也没能进清水镇?”
方震进不去是因为他是地痞霸王,手上染血,出了他们的地盘就不敢出现在官府面前了。
可谢家祖籍就在江波府,是江波名门,谢家祖父更是官居一品,在京中也是显赫人家,谢家人竟然也被阻拦在外吗?
“没有。”林乔瞧了瞧谢仪舟的脸色,神情古怪道,“清水镇出了事,被重兵把守,现在一只苍蝇都无法进出。”
不知怎么的,这句话让谢仪舟再次记起清水镇那个孤零零的小坟堆,她心头紧了一紧,压下那股奇特的感受,说道:“你究竟打听到了什么消息?赶紧说,别让我一句一句问。”
“行吧。”
林乔不再卖关子,清了清嗓子,说道:“三个月前,太子被人暗算失踪,前不久被御林军找到,是被人活埋在了清水镇。虽被救出,但身受重伤、丢了段记忆,圣上大怒,命御林军彻查,现在整个江波府都被御林军控制住了,要挨家挨户搜寻,一为将意图谋害太子的歹人捉拿归案、株连九族,二是召集全天下所有名医入宫为太子看诊。”
林乔说完,屋中寂静了下来。
好一会儿,谢仪舟才艰难地发出声音:“太子……你说太子他、他怎么了?”
林乔言精简地重复:“重伤、失忆、被人埋在清水镇。”
同样的词句,去掉无关的点缀,再调换个顺序,每一个字都成了天雷,一道道劈在谢仪舟脑子里。
她脑中一片空白,身子晃了晃,跌坐在椅子上,好半晌,浑浑噩噩问:“……他是太子?”
不等林乔回答,又怔怔道:“他没死……”
四月初,谢仪舟在上渔村江边捡来一个男人,捡到的时候,他满身血水,半只脚已经踏进了阎王殿,后来终于苏醒,却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捡都捡回来了,总不能把人丢下等死,谢仪舟只好继续养着。
随着那人的伤势好转,他愈发挑剔,对包扎手法、屋中摆设都有微词,甚至谢仪舟沉闷地做自己的事情都不行,他总要招惹谢仪舟,惹她生气。
最关键的是,那人吃太多了。
往常谢仪舟只需要烧自己的饭,他来了之后,每天消耗的米面翻了三倍,谢仪舟都要养不起自己了。
都这样了,他还敢挑谢仪舟的厨艺,气得谢仪舟直喊他饿死鬼。
谢仪舟给饿死鬼花银子看病,供他吃喝,被地头蛇追杀的时候都带着他,养了足足三个月,最终在清水镇发生意外,人还是死了。
把饿死鬼下葬后,谢仪舟就离开了清水镇。
“我没见过,不好说太子与饿死鬼是不是同一人。”林乔只说自己确定的,“反正太子的情况和饿死鬼一模一样,现在人在京城,还活着。”
谢仪舟希望饿死鬼还活着,可她想不明白饿死鬼怎么会和太子扯上关系。
太子什么时候失踪的、在哪儿失踪的,她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倘若早知道太子失踪的事,她在捡到饿死鬼的时候,一定会立刻通知官府,绝不可能将人救到自己家来。
“……太子……他怎么能是太子……”
有没有可能饿死鬼不是太子,只是碰巧和太子一样受了重伤、失去记忆、被人埋在了清水镇?
谢仪舟听说过太子的,据说他性情温和、才德兼备,相貌也是俊美无俦,和饿死鬼一点也不像。
“他怎么不能?”林乔不赞成,争辩道,“饿死鬼长得那么俊俏,脑子也好使,重伤只有一只手能动,也能杀了方雄那地痞瘪三!他还会赚银子,要没有他,咱们早被方震抓回去打死了。”
“你不要说了!”
谢仪舟心里乱糟糟的,已然失了方寸,再听这些话,脑子里便只剩下与饿死鬼相处的种种,根本无法静心思考。
她素来话少,更鲜少对旁人动怒,难得急躁了一回,语气不太好,心里立刻涌上一股愧疚感。
谢仪舟咬了咬唇,道:“你先让我冷静冷静。”
林乔看着谢仪舟紧锁的眉头,回忆着前些日子她沉郁的模样,道:“行,你先冷静吧,不过方震、谢家人都在城里,咱们时间不多了,你要快点。”
.
十六年来,谢仪舟做过最大胆的事情就是离家出走。
纵然鲜少接触外界的险恶,她也知道对独自一人的姑娘来说,美貌是会吸引来许多财狼虎豹的。
离开谢家祖宅后,她一路用粗布覆面,最后借着奶娘的信物,落脚在上渔村。
村落离城镇很近,百姓淳朴,谢仪舟的日子还算安宁,只是银子不够用了。这不算难事,她能抄书、会刺绣,靠这个也能过得下去。
可惜有一次去城中采买的时候,遮面的粗布被风掀起,让方雄瞧见了那张芙蓉面。
方家两兄弟是当地的地头蛇,城内大半赌坊、青楼都是他们的,其中方震手段阴毒,破人家财、砍手跺脚的事情没少做,方震则重欲好色,喜欢逼良为娼。
方雄看上了谢仪舟,奈何谢仪舟为了躲避谢家人,十分注意隐藏行踪,让他难寻。
等方雄终于找到谢仪舟的住处,她已经从林乔那里买了一种特质药汁涂抹在脸上,必须要用对应的药水才能洗掉。
方雄不信他找了好久的美人是个丑陋丫头,把谢仪舟的小屋里里外外翻找了一遍,只找到重伤卧榻的饿死鬼。
这人卑劣无耻,找不到想要的,也不介意用丑丫头泄火。
“到我身旁来。”危险逼近,躺在榻上的饿死鬼这么与谢仪舟说。
那时候饿死鬼刚苏醒不久,被肋下刀伤桎梏,根本动不了,与废人没什么区别。
谢仪舟打算往外跑。
同样不把饿死鬼放在眼里的还有方雄。
方雄恶毒,见饿死鬼有心维护谢仪舟,硬是将谢仪舟逼至饿死鬼身旁,想让他亲眼看着这丑女被欺辱。
谢仪舟被推倒在饿死鬼腿上,方雄狞笑着逼近,而后饿死鬼迅疾如风地抬手,只碰了一下他的喉部,谢仪舟什么都没看清,方雄就倒下,死了。
死因是喉骨遭暴力击碎。
后果是饿死鬼刚缝合好的伤口重新裂开,出了很多血,请林乔过来诊治又花了谢仪舟半两银子。
谢仪舟的荷包空了,正为生计发愁,饿死鬼在一旁说饿了,要喝鸡汤。
“你还想喝鸡汤?喝西北风去吧!”
“没钱了?”饿死鬼惊讶了下,旋即笑道,“这有什么可愁的?去方雄尸体上摸个信物,再乔装打扮一下,找他那些手下讨要些银子不就好了?”
谢仪舟大受震惊,既是惊诧于他这荒谬大胆的想法,又震撼于他理所应当的态度。
“这怎么行?!”
“方雄这人一看就是常年混迹秦楼楚馆的,平时肯定没少让人送银子……”
饿死鬼说这话时因为伤口疼痛蹙紧了眉,声音里有几分漫不经心,“……趁着还没人发现他死了,从他手下那里骗点银子出来,怎么不行?又不是什么好人。况且人都杀了,还怕结仇?”
谢仪舟差点就被说服了!
“不行。”她纠结了会儿,严肃地纠正饿死鬼,“你说的有道理,但做人不能总想着投机取巧,我们四肢健全,要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
饿死鬼听罢,面上露出震惊神色,然后环视了一周他们住的四面漏风的破房子,一言难尽地“嘶”了一声。
谢仪舟面颊有些发烫。
她太穷了。
幸好那时候时节已入夏,换做寒冬腊月,他们恐怕会被活活冻死。
都快活不下去了,还对那种穷凶极恶的歹人坚守做人的原则,看起来似乎有些冥顽不灵的愚蠢。
“你听说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吗?”谢仪舟犹豫着说出第二个不那么做的理由,“我意志力薄弱,尝过不劳而获的好处后,以后遇到难处一定会再次这么做,早晚会被贪婪和懒惰摧毁,落得凄惨下场的。”
饿死鬼闻言笑了起来,笑得双肩颤抖,直到谢仪舟板起了脸才停下来。
他没再劝说什么,只是扫了眼窗下的绣篮与抄了一半的书,望着她带着淡淡恼意的绯红面颊,声音愉快又温柔地说道:“好啊,那你勤快点,三个月之后如果我还没死,你赚的银子应该能让我喝上一回鸡汤。”
被嘲讽的谢仪舟忍了忍,没忍住,朝着他肩膀扇了一巴掌。
一巴掌下去,饿死鬼那夸张的惨叫声没听见,谢仪舟的手腕反被猛地被攥住。
手腕上的力气很大,攥得谢仪舟好疼。
饿死鬼仿佛变了个人,那双常常带着促狭笑意的桃花眼冰冷地盯着谢仪舟,阴沉道:“胆敢谋害太子,你想死?”
谢仪舟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房间中已微微见明。
又梦见了饿死鬼。
这段时日,谢仪舟时常梦见饿死鬼。
人活着的时候,光觉得他讨嫌了,等人没了,她脑子里只剩下人家的好。
其实仔细想想,忽略掉饿死鬼那挑剔、懒散、嘴贱等恨不得让人一巴掌拍死的臭毛病,他俨然是一个剑眉星目、长身玉立的俊美公子。
他还写得一手好字,有着灵巧的身手与满腹诡计……
可他怎么会是太子呢?
谢仪舟想他活着,却不想他是太子。
“怎么会这样呢……”她望着头顶简陋的纱帐,失神呢喃。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成语,秦,《韩非子·喻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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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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