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襄几乎是一路奔跑着下了山。
她仿佛要将山上所有的虚伪与伤痛都甩脱。身影没入蜿蜒山道，去向何方？她心中并无确切的图景。
佛心，是她唯一的行囊。
沿途所遇佛寺，景象比她预想的更为凋敝。多是断壁残垣的佛堂与荒寺，野草蔓生，蛛网盘结，遮蔽了往昔的庄严，也仿佛昭示着人间日渐稀薄的神性与佛光。
这一路九襄均栖息于荒庙残垣。唯有在佛堂的尘埃与寂静里，她才能依稀捕捉到娘亲残存的气息，感受到慧明师父慈悲的温度，那颗飘萍般的心，才寻得片刻虚幻的归处。
冯鸿紧随其身，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他会适时地递上干粮与水囊，但九襄却始终与他隔着一道心墙，更将他所有试图深入的交谈隔绝于冰冷的视线之外。
他看着她步入荒庙，执拗地一寸寸拂去石阶上的落叶与尘土，一遍遍擦拭着泥塑木雕身上厚厚的尘灰。那纤细而坚韧的背影，在残破的佛堂里，显得如此孤独，又如此决绝。
他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却也只能按下所有焦躁，继续当好一个笨拙而耐心的父亲。
“扫吧，女儿，愿你能早日扫开心中迷雾，看清世间真相，这茫茫人海，你所能依傍的，也仅剩我这一脉血缘了。”
光阴在日复一日的沉默与清扫间悄然流逝。
山风褪去了凛冽，裹挟着南方特有的潮湿。冯鸿敏锐地察觉到，脚下的路途正带着他们向南而行。
他心中暗喜：南行？妙极！老天一直都在助我。待她再走些时日，我便设法引她前往皇城…届时，她除了我这个父亲，还能信任谁、倚仗谁！
想到这，他脸上不禁掠过一丝属于猎手的微笑，随即又迅速收敛。
这日黄昏，天边还残留着一抹瑰丽的橘红。
两人远远望见“清平县”的界碑立在道旁。往前再走不远，便见一座荒庙静立于县城外侧，似是早已被遗忘的旧影。庙门半颓，院墙斑驳，枯藤缠绕着经幡的残杆，在晚风中轻轻颤动。
九襄推开那扇歪斜的破门，“吱呀——”一声尖锐的嘶鸣，划破了黄昏的寂静，仿佛惊醒了沉睡的岁月幽灵。
殿内，梁柱倾颓，彩绘剥落，野草在神座前恣意生长。她的目光落在主尊佛像上，那是一尊药王菩萨，与报恩寺的一般无二，只是眼前这尊，半边金漆剥落，露出灰泥的粗砺内里，另一侧面目也已模糊，眼神空洞地望向远方，充满了被遗弃的漠然。
供桌覆着厚尘，香炉积满死灰，蛛网如灰色的丧幡悬垂，挂着干瘪的虫骸。
就在九襄踏入殿内的刹那，肩头的小毛球忽然变得异常焦躁。它不再安稳地伏着，而是立起身子，在她肩头不安地跳动，喉咙里发出短促而尖锐的“丝丝”声，那双乌溜溜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昏暗的殿堂，仿佛在空气中嗅到了什么不祥的气息。
“毛球，你怎么了？”九襄停下脚步，伸手轻轻抚摸着它微微炸起的绒毛，试图安抚它的不安。可小毛球的躁动并未平息，反而更加急促地用脑袋蹭着她的脖颈，像是在催促她离开。
“毛球，你不喜欢这里，想走？”九襄安抚它，“稍安勿躁，今日是娘亲的生辰，待我为她上柱香。”
娘亲……这念头一起，方才被小毛球异常打断的思绪，便如决堤的江水，再难遏制。娘亲生前的音容笑貌，那温柔的叮咛，关切的眼眸，还有在灯下为她缝补衣裳时专注的侧影，一幕幕，清晰得刺心，又无比自然地浮现在眼前。
她定了定神，走上前，指尖拂过菩萨泥金剥落的面颊，积年的尘灰簌簌落下。她清理得格外仔细，仿佛要将所有的思念与迷茫，都倾注在这擦拭之中。然而，半晌过后，神像的面庞依旧朦胧不清，半面残损，半面模糊，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她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香烛，小心插在香炉的残灰里，跪在殿内唯一一个略显干净的蒲团上，合掌闭目。
“娘，慧明师父……你们…在那边可好？今日是娘生辰，愿你们莲台清净，彼岸再无纷扰……”
香烛点燃，青烟袅袅上升，单薄而执着，在这破败的殿堂里，她的祈愿渺小得近乎悲壮。她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砖地上，久久未起……
院落里，冯鸿正清理着杂草。他闻到熟悉的香火气，他也记得静慈的生辰，知道九襄在祭奠她娘，他的思绪也不由得飘回当年寺院偶遇的情景，多少有些伤感。
可惜了，那个因为他的复国大计而间接导致悲剧收场的女人。她的死，他并非毫无触动，否则也不会亲手为她收敛遗容。只是，当他试图将她的尸身从那个和尚怀中分开时，竟发现两人拥抱得如此之紧，死都无法将其剥离。
这徒劳之举，让他陷入一种微妙的尴尬。最终，他只得将这对苦命鸳鸯合葬一处，也算全了他们生前未能如愿的相守。
而秦将军的死，则如同心头一块悬石悄然落地。一个知晓他过往底细的潜在威胁，就此彻底沉默。这带来的，更多是一种障碍扫除、尘埃落定的复杂平静。
冥冥之中，仿佛天意也在为他铺路。曾经的障碍被一一清除，而他失去的骨血与象征力量的宝刀，正一同回归他掌中。
冯鸿立在院中，目光看似落在院里的断垣杂草，心思却全系在殿内。对于这个费尽心思、来之不易的女儿，他深知强求不得，眼下最重要的便是这水磨工夫的耐心。人既已在身边，血脉相连，他日九襄自然会认回自己这个唯一的亲爹。
他耐着性子，估算着祭奠的时间。直到那殿内飘出的香火气渐渐稀薄，在空气中几乎再难捕捉，里头却依旧静得发沉，他这才整了整神色，抬步朝殿门方向靠近了几步，朝着那片昏暗试探着唤道：
“走吧，九襄。无论你去到哪里，你娘都会在天上守护着你。人哪，总得学会自己往前蹚。”
连唤数声，无人应答。
殿内空荡，回声清晰得令人心慌。他围着大殿快速转了一圈，不见九襄人影，就连那小毛球也不见踪影，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背。
“九襄——！” 他的呼喊在空寂中回荡，唯有死寂回应。
目光再次锐利地扫过殿内——神像、香案、烛台，所有物件皆破损蒙尘，唯独那个蒲团，显得过于干净、过于完整了！就连那从地底砖缝顽强钻出的野草，也仿佛刻意避开了蒲团周边……
冯鸿的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他单膝跪在蒲垫边，手指在蒲垫边缘与地面接缝处一寸寸仔细摸索。蒲垫前那片磕头的位置，干净得异乎寻常！他眼神一凛，不再犹豫，用刀柄朝着那片异常干净的地面重重一敲！
“咔嗒！”
一声清晰的机括轻响！蒲垫前方的地面竟应声向下翻转，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洞洞的幽深通道！寒气自洞中扑面而来。
“见鬼！”
冯鸿脸色剧变，咒骂了自己一声。这一次，他再没了大火焚塔时的半分犹豫，紧握弯刀，将心一横，毫不迟疑地纵身跃入那一片吞噬他女儿的未知黑暗中……
第一部寺院篇《佛不渡我》 完结
第二部江湖篇 《我自渡人》 即将开启！
没看够？别走开！
独家番外《报恩寺秘闻～袈裟误》上线：
深扒背景：为你揭开静慈与北燕太子不为人知的秘辛！
人物群像：静安、慧仁……配角的爱恨情仇同样精彩！
彩蛋预警：仔细看，第二部的关键线索就藏在细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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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跌落邪窟·迷途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