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周岁那日开口诵经后,九襄便恢复了沉默,一句最简单的“娘亲”也吝于出口。任凭冯氏如何逗引,她只是睁着那双过于清明的眼睛,静静望着,仿佛在审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周遭世界对她而言,绝非清净道场。僧人们看似平和的诵经,底下是纷飞如落叶的杂念;
(宝莲OS:吵死了!闭嘴!都给我闭嘴!不对!是收起你们乱七八糟的念头!)
在这具小小的身躯里,存在着一种奇特的共生:一个初生、纯粹,尚在懵懂感知世界的婴儿灵识;以及一个来自异世,成熟而清醒的冯宝莲的灵魂。
那无时无刻不在涌入的“背景噪音”,对于尚未发育完全的婴儿脑腑而言,是一种沉重且持续的负担,如同过于强烈的光线会灼伤稚嫩的眼眸。冯宝莲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份源自本体的不适。
于是,那个成熟的灵魂自发上岗,成了全天候的守护神。她调动全部心神,如同一道坚实屏障,将外界纷杂一一挡开,只为给那初生的灵识留一方纯粹净土。
也因此,小九襄总显得异常乖巧安宁。
(宝莲OS:当妈体验卡提前发放!这防火墙当得,CPU都快烧干了,能不安静嘛!)
慧明宽慰冯氏:“转世童子,自有其轨迹,机缘到了,自会言语。”
冯氏那份为母的焦灼却难以全然平息。
不过,这沉默很快被一种惊奇打破。
一个沉闷的午后。静安师太于佛堂讲解《维摩诘经》,嗓音干涩,心思繁杂。她正盘算着如何克扣下一批灯油的用度。堂下众尼昏昏欲睡,各种散乱的思绪如同浑浊的气流,冲击着被迫“旁听”的冯宝莲。
(宝莲OS:各位师父,咱能专注点吗,不是说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吗?怎么你们心里的算盘声比木鱼还响?!)
在那一片令人烦躁的意念噪音中,唯有经文本身,如同一条清溪,能带来难得的安宁。
当静安师太念到“随其心净,则佛土净”时,为了抵抗周遭不堪的杂念,宝莲下意识地在心中紧紧抓住这句经文,反复默诵,试图以此构筑一道屏障。许是用力过猛,那句被她紧紧攥在心里的经文,竟冲口而出。
“心净,则,佛土净。”九襄奶声奶气,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珠落盘,敲碎了满堂浑浊。
静安师太手一抖,经书“啪”地落地。她骇然望去,只见冯氏怀中的小娃儿,正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似乎直窥她心底那点不堪的算计。
(宝莲OS:啧,应激反应这么明显,典型的做贼心虚。看来克扣灯油、算计香火钱这些事,你是一件都没少干啊。)
自那日后,静安师太每遇到九襄,便总是低头俯身,匆匆而过。
这次意外让冯宝莲发现了对抗“他心通”副作用的方法——全神贯注于佛法本身。自此,她成了佛堂最积极的“听众”,不为修行,只为在那喧嚣的意念洪流中,为自己争夺一片“静音区”。
报恩寺的僧众们却因此沸腾了。
“小菩萨啊,‘色即是空’,下一句何解?” 一位年轻沙弥蹲下身,含笑逗她。
(宝莲OS:你心里不正在默念‘空即是色’吗?)
“空即是色!” 小女娃应声而答。
“妙哉!那‘阿弥陀佛’作何意?”
(宝莲OS:左边那位师父在想‘无量光’,右边这位在想‘无量寿’……好吧,拼起来。)
“无量光!无量寿!”
问答之间,毫无滞涩,其字句之精准,令众僧啧啧称奇,笑声与赞叹时常回荡在殿宇廊下。很快,这个粉雕玉琢、灵慧过人的萌宝,便成了全寺上下心照不宣的“团宠”。总有僧人笑着递来一块甜糕,或有尼姑慈爱地替她理好衣角。
(宝莲OS:原来在寺院当个团宠这么容易!看来无论在哪个世界,聪明又可爱的孩子总是吃香的。)
光阴如梭,在寺院出生成长的小九襄,正如百年菩提树的新芽,悄然抽枝展叶,一晃便走过了五年的团宠生活,不过,在这片其乐融融的宠爱之下,冯宝莲凭借“他心通”所照见的,却不是“五蕴皆空”,而是一幅 “浮世绘”。
在这些纷杂的心音中,最充满敌意的还是慧仁如冰雪利刃的心音:“看她如今风光无限,他日一旦反噬,便是寺院倾覆之祸!住持师兄……你当真是老糊涂了……论什么‘未来佛种’?你这是假慈悲真昏聩!”
愤懑在他心中如野火般蔓延,对住持不满的旧账被一并翻出:
“自那释佛塔修成,你便一心躲入其中,美其名曰‘闭关深造’,实则将寺中大小事务一应抛下!如今寺院纲纪松弛,正邪不分,皆因你玩忽职守!你还有何资格坐在住持之位!”
(宝莲OS:典型的偏执型人格障碍,伴有明显的自恋性防御机制。将他的一切行为合理化、正义化,任何偏离他狭隘认知的存在,都被视为必须清除的异端。教科书级别的病例,可惜,无药可医,躲着点吧。)
慧仁的执念沉如阴铁,不死不休;静安的种种算计,不过如同蚊蝇嗡鸣,微不足道。不过此二人皆是隐雷,必得寻个时机,先行“排爆”才是上策。
宝莲正思忖着如何“排爆”,这机会,竟就自己送上门来。
秋日傍晚,慧明踏入冯氏那间清寒的屋舍,一眼便看见冯氏正凑在如豆的油灯下,费力地缝补着衣物。那点微弱的光晕,几乎要在沉沉的暮色里熄灭。他眉头骤然锁紧,脸色不受控制地暗沉下来。
六岁的小九襄正啃着香喷喷的玉米窝窝,而内心的冯宝莲,立刻感知到慧明心中翻涌的怒意与忧虑:“灯油!这事必须彻查清楚,绝不冤枉好人,也不放过贼人!”
(宝莲OS:果然是为了灯油的事……我早知静安师太手脚不干净了。)
原来,天气转寒,夜色早临,可报恩寺的廊下却一日暗过一日。慧明察觉后召来执事僧询问,执事僧支支吾吾地吐露了实情:库房灯油的用度与记录不符,凭空短少了许多。
“灯油的所有支取都经静安师太的手……”执事僧低声补充。
他正欲下令严查,静安师太却仿佛未卜先知,主动来找他。
“监院明鉴!”未等慧明开口,她抢先一步说道,“昨日贫尼清点库房,发觉灯油数目与账目出入甚大,又撞见看守库房的小沙弥广净行迹鬼祟,见了我神色慌张。”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而“笃定”:“贫尼怀疑,定是此子监守自盗!特来急禀监院,请即刻派人细搜他的禅房寝具,想必……必有所获!”
果然,奉命搜查的僧人在广净那简陋的床榻之下,毫不费力地搜出了十来个沉甸甸的灯油壶。
可慧明的眉头却锁得更紧了。太顺利了……顺利得近乎刻意。刚要去查账目,静安师太便出来指控,且精准得如同亲眼看见这“赃物”藏匿的位置。广净此人,他略有了解,性子是出了名的怯懦,平日里连话也说不清楚,怎会有此胆量?
(宝莲OS:好一招恶人先告状,祸水东引!那广净胆小怕事说话还结巴,定是这老尼姑将‘罪证’悄悄塞进了他的禅房!还好,慧明师父起了疑心,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静安,你别得意得太早,姑奶奶我有后手呢!)
小九襄放下手里的窝窝头,颠着脚走到慧明身边,示意他俯身,然后在他耳边奶声奶气地嘀咕了一阵。
只见慧明原本紧锁的眉头一松,眼中掠过赞赏的光芒。他那宽厚的手掌极其轻柔地抚了抚九襄的头顶,动作里充满了无声的嘉许。
他直起身,目光投向远处那多事的地藏菩萨殿……
第二日寅时三刻,寒露未晞,静安师太独身至地藏殿。
今日适逢她当值,需为众尼升座讲经。依循旧例,她当先于菩萨座前,敬首柱香,以静心定念。
她刚点燃香,殿内长明灯的火苗却无风自动,猛地摇曳起来,将菩萨威严的面容映得明明灭灭。一阵穿堂风扫过,殿门“吱呀”一声,竟自己合上了!
静安心中一惊,还未反应过来,一个空灵的声音从菩萨像那传过来:
“静安……你可知罪?”
谁?!她环顾四周,殿内空无一人!唯有地藏菩萨垂眸俯视,那目光竟让她感到无地自容。
“什么人在此装神弄鬼?”她声音发颤。
“我乃九转之灵,借童身显化。”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可你几次加害于我,罪孽深重!”
紧接着,那声音如同审判,将她心中最隐秘的罪行一一道出,细节分毫不错:
“你与慧仁将初生婴孩弃于山洞,以业火焚之,是为一罪!”
“多年来,你克扣灯油米面,窃寺产以肥私囊,是为二罪!”
“此番更栽赃陷害,将赃物藏于广净床下,妄图瞒天过海,是为三罪!”
“地藏菩萨座前,业镜台前,尔之罪孽,纤毫毕现!还敢狡辩?!”
每说一桩,静安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当听到“业镜台”三字时,她终于支撑不住,“扑通”一声瘫软在地,浑身冷汗淋漓。这些事,她自认做得隐秘,若非菩萨显灵,怎会被如此清晰地揭露?
“菩萨饶命!菩萨饶命啊!”她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弟子是受慧仁蛊惑,弟子知错了!弟子是鬼迷心窍,因俗家有个不成器的弟弟,弟…弟子都是为了贴补他,弟子知错了!求菩萨开恩,给弟子一个改过的机会!”
就在这时,殿门被推开,慧明面色沉痛地站在门口,而慧仁脸色一阵阵发白,手中禅杖不稳,显然已将刚才菩萨的审判,与静安师太的忏悔尽数听在耳中。
“静安师姐,你竟一再做出加害同门的事情!”慧明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失望,却也如释重负,“若非‘菩萨’点醒,你还要执迷到几时?”
静安师太见到慧明,彻底崩溃,瘫软在地,将所作所为和盘托出,包括之前如何受慧仁教唆,如何加害小女婴,也都供认不讳。
“你……你!”慧仁猛地踏前一步,禅杖顿地,发出巨响。他脸上血色尽褪,眼神中混杂自以为是的悲壮,“贫僧是为这寺院清誉,甘愿承受这业障!”
他转向那庄严的菩萨法相,带着一种执拗的自我献祭,高声说道:“此女婴身世诡谲,来历不明!留她在寺中,必生祸端,动摇我佛门根基!贫僧身为戒律堂首座,不惜折损名誉,护佑一方清净!纵然因此玷污修行,堕入恶道,贫僧亦……无怨无悔!”
(宝莲OS:慧仁不仁,慧明不明,他俩一个偏执狂,一个老好人,这团队真是带不动。罢了,还得我这个高阶玩家来亲自整顿。)
慧明还未及开口与之争辩,却听那空灵而威严的“菩萨”之音再次响起,直指慧仁:“慧仁,你口称护佑清净,心中所念,可是‘我’之功德?‘我’之名誉?‘我’所执掌之权柄?”
慧仁浑身一颤,张口欲辩,却听“菩萨”继续点化他:
“你以‘除恶’为名,行‘加害’之实。以‘护法’为旗,掩‘恐惧’之心。恐惧流言,恐惧非议,恐惧你心中构建之‘可能’,更恐惧失去你赖以立足之权威。”
“佛法慈悲,众生平等。你未见婴孩无辜,只见可能之‘祸’。未行教化引导,只思扼杀清除。此非护法,此乃心魔执杖,假借佛名,行修罗之事!”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利剑,精准地刺破慧仁层层包裹的心思。他脸上渐渐显露出被洞穿后的仓皇之色。
“不……不是这样!我……”他试图寻找理由,却发现所有借口在“菩萨”的诘问下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所谓的“甘受业障”,不过是为了粉饰内心对权力失控的恐惧。
“若有业障,也非你甘愿承受之勋章,而是你无明妄动之果报。你口中菩提,心中荆棘。所除之‘害’,非是那懵懂婴孩,实乃你自家心中之恶念与痴愚!”
最后一句,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慧仁神魂俱颤。他踉跄后退,那从不离手、象征其身份权威的禅杖,此刻变得无比烫手。
“哐当——!”
禅杖脱手,重重砸在青砖地上。
他僵立原地,目光呆滞,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
“阿弥陀佛!”慧明双手合十一声喧号,打破众人的沉寂。他对涕泪横流的静安宣道,同时也是说与慧仁听:
“举头三尺有神明,过往种种恶念,既已忏悔,望真心悔改,我佛慈悲,或可宽宥。然静安此番偷盗寺产、栽赃构陷,触犯戒律,不可不罚。即日起,于戒律堂后山禁室思过三年,静参己过,涤荡心尘。”
说完,慧明的眼神飘向地藏菩萨庄严的宝相,心中也有些骇然:六岁稚童竟能口吐机锋,加之出生之日正逢此殿坍塌……种种迹象,莫非,她当真应了那菩提开花的隐喻,竟是明王下世来叩问人间?
地藏菩萨背后,小九襄正捂着嘴,强忍笑意。
她手里宝贝似的捧着一个物件,是用贝叶卷成锥形制作的扩音器,将其小口对准嘴巴,大口则塞入一个小铜钵,利用铜钵天然的共鸣腔来放大和改变音质。
当她的声音通过贝叶通道集中传入铜钵,会变得瓮声瓮气,带有金属的回响,在空旷的殿宇中制造出空灵的效果,这便是“菩萨显灵”的声音了。
(宝莲OS:成了!看来无论在哪个世界,最高效的策略都是精准的“认知行为干预”。找准他们的信仰执念这个核心病灶,果然能药到病除。这两颗雷,总算平安拆解。)
殊不知,此举竟如推倒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未及宝莲喘息,下一刻掀起了更大的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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