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黎无回」

罕见的大雪天,路滑得像融了一地惨白的芝士。

车牌尾号7516的出租车上,某位乘客坐在后排,从上车起心里就发怵——

这年头残疾人还能跑出租车?

还没把这事想明白呢,突然听到“啪嗒”一声,乘客惊醒——哦,是这残疾司机将左转向灯打开了。

松了口气。乘客目光落到方向盘搭着的那双手上——

这残疾司机是个女的。

手腕从深色毛衣袖口探出来。

露出来的手背皮肤很白,腕骨和指骨很细很长,十指完整。

至少看上去不像个残疾人。

乘客发誓自己不想搞歧视那一套。

但一上车,她就瞄到了副驾驶后面贴着的司机残疾标识。

第一感觉,可惜了。

上车前她迎面看见了司机的脸,第一印象挺漂亮挺周正一张脸。

与收到短信订单信息中的姓名也相配,叫……

邱一燃。

但问题是上面标着本车司机五级残疾,到底是哪残疾了?

乘客下意识就再去瞄。从后排这个角度,其实只能看见司机右侧半身——

一眼望过去,对方很瘦,大雪纷飞的天,穿了厚外套厚毛衣,但看上去还是很瘦,那么厚的衣服穿在身上,都像仅靠着那身骨撑起来。

但全程都坐得端端正正,脊背挺直,双手紧握方向盘,双腿自然搭在座位下。

比那些只会输出吹牛的男司机好多了,车上也干干净净的。

人这不是看着挺好的吗?

乘客越来越为那“五级残疾”感到可惜,目光忍不住再往上移,结果猝不及防,就从后视镜中对上这残疾司机的眼睛——

那是生得很温存的一双眼睛,睫毛很淡,但又很长。

却偏偏让人想起某种植物,从内往外呈现出某种没有攻击性的丧意。

邱一燃。

乘客再次想起了这个司机的名字,突然又觉得这个名字和这双眼睛不那么相配了。

“酒店就在前面了,在这里停吗?”后视镜中,邱一燃的视线只停留了几秒钟,就礼貌性地移开。

“哦,好。”后排的乘客回过神来,“再往前面些吧。”

邱一燃轻声应下。

正准备往前面开,突然又听到后排传来有些急促的一句——

“等等!你先在这里停一下!”

邱一燃只好将车靠边停下。

车还没停稳,乘客火急火燎地摇下车窗。

扑簌簌的雪从外面撞进来,打着卷儿,糊了她们满身。

寒风刺骨。

邱一燃骤然被呛得禁不住咳嗽起来。

咳嗽带出几口紧促的白气,肺被刺得痛,但更痛的是其他地方,停车得了空闲,她伸手去揉酸痛的左下肢。

冷不丁又听到后面乘客冒出一句,

“你认识她吗?”

邱一燃揉下肢的动作倏地顿住。

她不得不抬起头,隔着玻璃,顺着乘客伸出身子往外去拍照的动作去望。

酒店对面,那是整个茫市最高的一栋楼,在街道狭窄的落后小城,称得上是鹤立鸡群。

而就在这栋楼上。

有个横跨二十层楼的巨幅广告位,此时正放映的某个高奢品牌的羽绒服广告——

镜头推远又拉近,广告中的女人典型的眉压骨凌厉浓颜,天生的亚麻色卷发,大而上翘的狐狸眼。

动作简洁明了,向这座城市敞着那张又冷又媚的脸,仿佛一眼就能贯穿所有经过她的人。

“黎无回,国际超模。”后排乘客拍完照,关了窗,人也缩回了车里,

“我朋友特别喜欢她,这栋楼不是刚建起来吗,没想到卖出去的第一个广告位就是她,我得拍张照给我朋友看看。”

从窗外吹进来的寒风停了。

邱一燃的视线也从车窗外收回来,她迟钝地松开揉腿的手,疼痛骤然便像从骨头缝里洇出来似的。

良久,她往自己手掌上哈了口热气,蜷缩着的手指终于能动了,便重新发动了车,摇了摇头,

“不太认识。”

“不太……认识?”乘客没反应过来——认识就认识,不太认识……

那到底是认不认识?

-

送完这单,天色已经暗沉得像吊满了墨水袋子,邱一燃没拉到几个客人。

只好收了工,去常去的那家饭馆吃饭。

饭馆已经热火朝天,胡子拉碴的男人挤坐在一堆,身上混着烟味和炒菜味。

12元一位随便吃的盒饭,味道好,锅气重,茫市的出租车司机都爱来这吃。

邱一燃自觉自己并不娇气,但只在里面坐了会就昏昏沉沉,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

干脆端着餐盘,拖着自己今天格外胀痛的腿,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外面很冷,寒风像腐烂的冻疮那般弥漫。她走出去,靠在车门边上,掰开筷子,饭菜一出来就已经凉了,咬在嘴里很硬。

她没因此产生什么情绪,只是每口就多嚼几下,然后再去揉自己的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恶劣,她今天腿疼得厉害。

“怎么?”有人从饭馆内推门出来,声音飘到她面前,“腿又疼了?”

是卫子柯。和她一样,也是个出租车司机,和她关系算是比较近。

“你说你这腿,穿鞋穿得不合适要疼,冬天太冷了要疼,下雨了要痛风,多走几步就得多揉揉,否则……否则那啥就还磨得疼……”

卫子柯说着就坐到她旁边来。

视线在她腿上停留两秒就收回,像是不敢多看下去似的。

给她递了个热水袋,叹一口气,“就没想过做个别的营生?”

邱一燃接过卫子柯的热水袋。

使了些力道,按在长裤外自己快要疼到麻痹的小腿上,好脾气地抬头笑笑,“也做过别的。”

“哎我刚灌的热水,你别这么用力按,烫!烫!”眼见着邱一燃捏热水袋的手指关节都发白,卫子柯连忙伸手去拉她。

“不碍事。”邱一燃躲开了,没听卫子柯的劝告,反而又将热水袋在小腿上按得更紧了些。

热水的烫瞬间跃过橡胶和布料,灼到她小腿上,反而像在剐去她被损耗掉的皮肉。

“多烫一烫,”她笑着对发愣的卫子柯解释,“就没那么疼了。”

卫子柯哑口无言。

她知道自己犟不过邱一燃。

这个人虽然身体不好,以至于看上去总是显得丧气和疲倦,一副好说话的表情。

但实际十分倔强,谁也说不听。

沉默了一会。

卫子柯看邱一燃被热水袋和长裤捂紧的小腿,又看她费力地嚼着冻硬的米饭,还有那餐盘上凝结的红油。

再去看对面那栋熠熠生辉的大楼,静了良久,突然出了声,

“你说像那种人,是不是这辈子都不会活成我们这样,稀里糊涂的有一天算一天?”

听到卫子柯这样说,邱一燃在风中仰头。

寒风扑面,夜灯闪烁。

风将她的头发吹散在雪夜中,她又看见整个茫市最高的那栋楼。

那栋楼有多高呢?

不知具体数字,只知是别市投资商的大手笔,只知她高到整个小小的茫市,不管走到哪,都能看到。

今天邱一燃开车经过无数次。

也总是能看到广告里的女人穿着高档的羽绒服,反反复复地俯视着经过她的每一个人。

无论在哪里,都看得到。

“你就说那广告里的女模特,超模,这种人还会有什么烦恼啊?”卫子柯注视了一会,自娱自乐式地说,

“那超模腿疼了,肯定不会像我们这样抠抠搜搜地用个热水袋敷吧?小病小痛也肯定都会有很多人围着嘘寒问暖吧?”

邱一燃没搭话,低眉顺眼地按着热水袋,烫感的确有压过疼痛的效用。

“也不知道超模平时都吃些什么,”卫子柯说完扒了口饭,差点没吐出来,于是又一抹嘴巴,很嫌弃地说,

“反正是不会在大冬天吃被冻硬了的米饭。”

热水袋终究还是凉了,痛感缓慢而剧烈地释放出来,使得邱一燃神思飘忽。

她速度很慢地嚼几口发硬的米饭,揉着自己的腿,后面都没再说话。

也没再抬头看那广告里的超模。

-

和卫子柯吃完饭,邱一燃开车回了自己的住处。

外面还在下雪,车停在临街楼下,她习惯性地返头去后排,查看有没有乘客遗落的物品。

结果还真在前后排夹层摸到一本杂志。

费力拿出来后。

她盯着杂志的封面人物好一会,那是张怼大脸的封面照,经典的伦勃朗光,连女人唇上那颗不起眼的小痣都被拍得清清楚楚。

邱一燃轻轻拂了拂上面的灰和粘到的雪泥,今天下雪,不少乘客上车就带着雪,这会已经融化了,杂志不少地方已经被濡湿。

邱一燃拿出纸巾,仔细擦过每一页的融化水渍,擦到某一页时她的目光停下来。

这是杂志对黎无回的专访。

一共有十七个问题,中英双语,销量极高的高端杂志,黎无回的专访占据了极大的篇幅。这一页的问题已经是第十二个——

【Q12:你会怀念过去的自己吗?】

【黎无回:怀念?我觉得这个词太珍贵了,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怀念的。我就是没有资格去怀念的那一个。而且到最后,任何人,任何事,都是需要move on的。】

很标准、却也很真实的答案。看得出来这个人很清醒,不会沉溺过去。

邱一燃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下滑,停在了尾页的下一个问题上——

【Q13:那之前Ian那件事呢,现在你也完全move on 了吗?】

她手指顿住,细微地颤动着。

第十三个问题提出后,这一页却没有答案。最底行标有提示,黎无回对这个问题的作答在另一页。

邱一燃阖了下眼,没有往后翻,而是将杂志放在了副驾驶。

她住的是临街商铺上的出租屋,冬季深夜寒冷得阴森。

这会马路上已经没什么人影。

只隐隐约约,有个影子在公交站牌后面徘徊,被光影盖住,很不起眼。

邱一燃坐在车里,盯着那个影子发了会呆。

打开车门,她听到临街KTV里传来的声音,撕心裂肺的女声瞬间溢满她的耳朵。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

邱一燃左腿吃力地撑在地面上,好似踩在刻骨的冰刀子上,钻心的疼痛又从小腿处传上来。

她去后备箱拿了双拐。

撑在又湿又滑的路面上,没有停留也没有侧目,径直略过了那个公交站牌下的影子。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

邱一燃走上二楼,将双拐靠在墙边,撸起左脚裤腿,很生硬地撸到膝盖上。

膝盖以下的细金属杆露了出来。

这是一截假肢。

她盯着看了好一会。

麻木地将接收腔从自己腿上拆下来,残肢便光明正大地敞了出来——

只到小腿二分之一长度。

整条残肢皮肤都很粗糙,红肿,擦破了皮,似乎还因为天冷受冻产生炎症,肌肉萎缩成小团,像吞噬空气而蠕动着的虫。

任何人日日夜夜对着这截残肢都会觉得可怖。

连邱一燃自己也不例外。

她紧紧盯着,嘴唇抿得发白。

年久的出租屋从来都阴冷。

像坚硬颗粒疯狂钻进骨缝中,没盖住的膝盖逐渐泛起了鸡皮疙瘩。

邱一燃深深呼出一口气。

放下假肢去开灯,结果一个踉跄——

没能站稳,天旋地转间她直接摔在床边。假肢和拐杖都被她撞落,也横七竖八地滚落到地面。

等她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倒在冰冷阴干的地面上。

邱一燃有些没缓过来。

木讷地转了转刺得发疼的眼珠子,发现自己视野正朝着出租屋那扇破破烂烂的窗户。

也是凑巧,下一秒她就眼睁睁看见一颗石子从楼下被扔进来。

叮铃哐啷地,砸到窗框上,最后从她的假肢旁边滚落,狠狠砸向金属支撑杆,似乎要将上面刻的那句话砸得七零八落——

/Ian,You’re here,I’m here/

/Ian,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邱一燃木然盯着这句话。

楼下KTV中,嚎天动地的女声不知疲倦地唱着那句——“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

啪嗒。

又有一颗石子从楼下被砸了进来。

黑暗中邱一燃像被拍打上岸的某种海底生物蜷缩在地面,看着自己呼出一口又一口的白气,看着一颗又一颗的石子砸落进来。

最后她干脆阖紧眼皮,不去听,也不去看。

即便她知道那是黎无回。

那个五年前初见时就光明正大欺骗她利用她,三年半前却又在她截肢后痛不欲生时抱紧她、在她颈间淌满眼泪、在她假肢上刻上那句情真意切的话……

以及此时此刻出现在她出租屋楼下、朝这扇破窗户一颗又一颗地砸石子的……

不该再来见她的人。

嘟嘟嘟嘟嘟嘟(吹喇叭)~开文啦开文啦(拼命吆喝)~别走别走(扯裤腿拉客)~

嘿嘿嘿,这次是我最爱的破镜重圆,整体算是纯正笃派酸涩流(挤眉弄眼,自夸挺胸),但本质上是个温暖治愈的故事,段评已经打开啦[三花猫头],希望能陪大家度过这个冬天~

还是老规矩,每晚21:00准时更新,不鸽也不断更,存稿够够的,大家放心~

然后预收《霓虹烂片》大家可以去看看哟~

ps:这一章歌词是莫文蔚版本的《外面的世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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