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才有机会仔细看看妈妈的脸。
床上的女人因为常年病痛消瘦得厉害，面颊微微向里凹陷着，嘴唇发青，静静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往常总是带笑的唇角此时也平平地下垂，看上去像生机一点点从她身上抽离。
卫嘉年的头脑被这个念头吓得一片空白，颤抖的手举起又放下，数度之后才勉强有了举起手的力气，冰冷的指尖贴在妈妈的脸颊上，微弱的温度传递过来，他这才如释重负，如同溺水的人重获新生一般大口喘息着。
他动了动僵直的身子，起身整理被子，忽然摸到一个硬物，拿起一看，赫然是刚刚还给邓乐菱的那叠钞票。
卫嘉年低着头，不多时，被角湮开淡色的湿痕。
谢锦舟提着大包小包回来，立马就发现出不对劲来。
到底还哭了啊。
知道他是外柔内刚的性子，谢锦舟只当做不知道，默默摆好饭菜，两人便在这有些沉闷的气氛中吃起了晚餐。
眼前这一桌荤素俱全，足见谢锦舟的用心，只是卫嘉年还没扒两口，就有护士敲门：
“15号床家属，同学，肖主任有空了。”
“马上来！”于是卫嘉年又匆匆放下筷子快步出去，谢锦舟知道拦不住，只是默默地把餐盒原样收好，还好病房里配置了微波炉，等会儿不至于吃冷饭。
“肖医生，请问我妈的情况怎么样。”
望着面前神色焦急的小少年，肖胜梁安抚道：“小年，别急，你也知道你妈妈这是老毛病了。”
“那今天怎么突然......”
“诶，之前你妈妈之前坚持保守治疗，我也尊重她的意愿，但是现在来看，不做手术是不行的了。”
卫嘉年垂下眼睛握紧拳头，妈妈被选择保守治疗的原因他很清楚，贫穷就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得母子俩喘不过气来，从自己有记忆开始妈妈的身体就不好了，可是为了自己好好上学，只要情况稍微好一点她就不不愿意待在医院，宁愿在家这么耗着。
“肖医生，”卫嘉年抬起来头，语气很轻但无比坚定，“我们做手术，费用需要多少？我会尽快准备好的。”
肖胜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小年，我这边会帮你们把能申请的补助都神情下来，不过这个手术要用的的一些进口药以及手术后的康复费用省不了，算下来建议你准备二十六万左右。”
二十六万......无异于天文数字。
少年的浅薄的腰背挺得笔直，他知道他不能倒下，“好的，谢谢肖医生，我会尽快筹备好费用的。”
远处，火红的太阳缓缓沉下天际，无奈而哀伤地坠落。
“怎么去这么久，”一见卫嘉年回来，谢锦舟立即起身，“我把饭热一下，咱们接着吃吧。”
“好，”卫嘉年勉强笑了笑，“我妈还没醒吗？”
“没，护士来过一次，说没什么大问题，这时候睡着反而是好事，醒来可能更遭罪些。”
“麻烦你了。”
“你再说一次？”谢锦舟夸张地黑着一张脸。
知道他是在逗自己，卫嘉年心里一暖，十分捧场地笑了笑，“不敢啦。”
天色越来越暗淡，放下筷子，卫嘉年就催着谢锦舟走，“你快走吧，这儿有我一个人就行了。”
谢锦舟看着病房内狭小的空间，每张床上都住着人，“你不回去？”
“嗯，”卫嘉年抿着唇道：“我要在这儿陪着我妈。”
“这样吧，我去附近给你开个房间。”谢锦舟说着就要往外走。
“别，”卫嘉年赶忙拉住他，“我真的得在这陪着我妈，她晚上可能会醒，需要有人照顾。”
“那你睡哪？”
“我等会儿回家取个折叠床就好了，”面对谢锦舟不赞同的眼神，卫嘉年尽力轻松地笑了一下，“你就放心吧，我很有经验的。”
谢锦舟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无力感，看着卫嘉年满身无法掩饰的痛，他痛恨自己不够强大。
好说歹说送走了谢锦舟，卫嘉年肚子站在医院门口的阴影处，顺着墙壁滑到在地，双手环抱住膝盖，将头深深埋进去，如同过早失去庇护的雏鸟，只能无力地接受风雨摧折。
路过的人行色匆匆，见怪不怪，绝望是这里从不缺少的色彩。
放任自己软弱了一会儿，卫嘉年强打起精神，他不能倒下。徐芝还没醒来，他托同一个病房的家属帮忙照看，随即拿着手机来到了相对僻静的楼梯间拐角。
看着手机上的联系人名单，他深吸一口气，按下通话键。
“嘟——嘟——嘟——”铃声响了好一会儿才被接起，那头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喂？——卫哥这会儿不在。”拉长的声音抑扬顿挫，意味不明。
卫嘉年咬了咬牙，“我是他儿子，有很急的事。”
“啧，”女人小声嘟囔了句什么，随后一阵窸窣声响起，卫嘉年似乎听到了几句调笑声，他握紧了拳头，一言不发地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电话里传来一个大喇喇的粗犷声音，“高材生舍得给我打电话啊？又是你妈指使你来要钱的吧！”
“妈妈病了。”
“还真没被说错！”男人的声音更大了，“多新鲜！你妈那个女人成天都病恹恹的！”
“不是，这次真的很危险，她必须做手术了，医生说要......”
“别跟我说钱的事！老子可没钱出”话没说完就被急匆匆地打断，“你妈就会这招，谁知道呢！医院都是骗钱的，有什么病？！都是闲出来的！”
“我妈不是这样！你别太过分！”卫嘉年死死掐住手心，试图用自虐的痛苦保持清醒，“家里不是还有一套房子吗？你放心，等我工作了......”
“小兔崽子敢打房子的主意！你想都别想，老子打断你的腿......”铺天盖地的辱骂立刻淹没了他。
卫嘉年静静举着手机，不置一词，只等对方骂够了，吐出一句“做梦！”便挂了电话。
他用手轻轻拭去颊边的一滴泪，泪水混进掌心的伤口，痛意激得身体痉挛了一下。
狭小漆黑的楼梯间只有手机屏幕那一点冷光微弱地亮着，几分钟后便自动熄灭了。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嘶哑单薄的声音再次在楼梯间响起。
“外公，我是小年......”
“喂，二姨，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打扰你.....”
“三叔......”
......
卫嘉年从黑寂的楼梯间走出来，医院的白炽灯晃得人丢失掉视野，于是下意识用手挡，被人一把握住。他一僵，感受到熟悉的力道才慢慢放松。
“你怎么还没走？”
谢锦舟脸色很不好，“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欺负你了？！”
卫嘉年顺着他的视线一看，目光落在自己血迹斑斑的手上，低声道：“没，就是不小心。”
“不看着你就出事，”谢锦舟的嗓音很冷，手却很暖，将他扶回了病房。
“呆着别动，我去找医生来。”
卫嘉年陡然发现病床边的东西，“这些东西......”
“我刚刚去买的，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缺的，我一会儿再补上。”谢锦舟交代完就大步离开了病房。
卫嘉年目光落在簇新的折叠床上，大小刚好合适，显然是用心挑选的，床上放着两个特别大的购物袋，毛巾、牙膏、睡衣、充电器......应有尽有，有了这些他晚上可以不用再跑回家了。
没想到淡漠的谢锦舟居然也有如此细心周全的一面。
晚上医院只有值班的医生，谢锦舟花了不少时间才带着医生进来。医生看过伤口，表示伤势不重，不用太折腾，借了伤药给两人。
谢锦舟细心地用棉签浸湿药水擦拭干净伤口，道道血痕让人忍不住猜想下手时是怎样的场景。此时的卫嘉年却一脸平静，或者说是淡然，仿佛这些与自己无关。
他低下头，只能看到谢锦舟漆黑的发顶，捧着自己的手像捧了什么易碎的玻璃品一般。
不用这么小心的。卫嘉年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从小都是摔摔打打长大的，你大概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生活，每天都在为了钱挣扎，偏偏世界从来没有给予过幸运，在学校、在打工的各种网吧、餐馆，每每受了伤回家还要若无其事，因为家里还有一个需要自己保护的妈妈。
话到嘴边，又突兀地哽住了。
为什么自己不能拥有一点幸运的，哪怕只是一点点，我真的已经很累了。
谢锦舟撕开纱布，正要固定好位置，膝盖上的手毫无预兆地抽了出去，他反应很快，立刻松开束缚，免得拉扯到伤口。
下一秒，两只细细的手臂死死圈住自己的脖子，少年的脸重重埋进自己的肩膀，细软发丝大力摩擦间引起细微的痛痒。
病房里一阵沉默着，谢锦舟没有说话，只是很用力地抱住面前的人，竭力传递自己身体的温度。不多时，他感到肩颈蔓延开一阵湿意。
“还有我，会没事的。”
这不是安慰，是保证。谢锦舟又将他搂紧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