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半个时辰后,几个衙役去而复返,果真从方府捧回一个木盒,盒中卧着一枚古旧金丝翡翠香囊,绣线勾勒出一个遒劲的 “正”字,系带处几缕丝绦牵牵连连,纠缠一团,难分难解。
燕恒当即示意彭菱上前查验。
彭菱打开香囊仔细验看,内中粉末确与书房案发现场的钩吻毒粉分毫不差。
方粱泰见大势不妙,切切嚼齿,犹自狡辩道:“这奴婢是对我怀恨在心,故意嫁祸!分明是她杀了我兄长,如今还要害我性命!大人!方家就剩我这一根独苗了,求您明察秋毫啊!”
燕恒冷笑一声,最后一拍惊堂木,字字诛心:“方梁泰,你真当自己做得天衣无缝?赌坊老板那里,还留着你当赌资的银票呢!本官请王夫人一验便知!”
方梁泰闻言,凶相更显,腮边肌肉絮絮抽动。
方家乃是官家,府库所存,皆是连号 “宙” 字官票,此前已缺失三十余张,这般官票流通在外,只消验看票号便知来源。
“来人,传赌坊老板!” 燕恒厉喝道。
赌坊老板早已静候在侧,将方梁泰抵押的赌资银票悉数呈至公案。
“确是库中丢失银票!方梁泰!你......你竟歹毒至此!连亲生兄长都不放过!!!!”王氏抖着手取来府库账簿比对,不多时便瘫坐在旁,泣不成声。
方梁泰冷哼一声,啐道:“谁教方修挡了老子的路!早把钱给我,何至于此!我哪晓得那是毒药?不过是赌桌上一兄弟给的迷药,说能帮我偷钱!我也是遭人算计!”说罢忽朝燕恒狂笑:“你不过是个背黑锅的破侍郎!你可知我是......”
话音骤止,他身侧章仵作忽地全身抽搐,口吐白沫,栽倒在地。
彭菱箭步上前掀开他眼皮,观罢摇头拧眉道:“大人,是蛇毒。”
方梁泰见状吓得魂飞魄散,竟在公堂之上失禁遗尿,当场昏厥过去。
待医官匆匆赶到,章仵作早已气绝。死因是头上百会穴处一根淬毒的隐蔽银针。
如此这般,方府毒杀一案终得勘破。方修死于钩吻剧毒已是铁证如山。
原是那方梁泰听信赌坊泼皮谗言,误将毒药当作迷药,借青禾之手下毒窃银,本为填补赌债窟窿,竟错手害了亲兄性命。事后又以银两买通章仵作,欲盖弥彰遮掩罪行。
钱管家为维护独女,只得暗中帮青禾抹平痕迹。城郊那处新置宅院,是他攒了一辈子的积蓄所购,本想留作青禾日后的嫁妆。
青禾为脱婢女之籍,一时利令智昏,误入歧途。她原是钱管家年轻时的私生女,亦是其唯一血脉。
不过——事实真就如此吗?难道,那方梁泰,当真从未有过杀兄之心?
个中实情,唯有他自己清楚。
如今尘埃既定,世人皆唾骂其鬼迷心窍、误杀亲兄。
他恐怕永远不会告诉旁人,他床下暗格中,还藏有争执那日购来的砒霜,只是瞥见床头亲兄早年送他的 “正” 字香囊,忽地念头一动,换成了所谓 “迷药”。
世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外乎此。迹与心,如何论?不过后人聊以解闷的谈资罢。
且说燕恒这边,现下案件已然大白,却遗下三桩疑团令他辗转难安:一则是那向方梁泰提供毒药的赌坊混混,刑部差役往赌坊拿人时,人竟如人间蒸发般,踪迹全无;
二则是那公堂之上夺人性命的淬毒银针,方梁泰未竟的半句话语,以及章仵作缘何无端构陷钱管家;
三则嘛......
这日午后,王氏至刑部签署供状,特来拜谢燕恒为方氏追凶。燕恒终究按捺不住,向王氏求证这第三桩疑团。
“夫人,这般诸事业已了结。方梁泰既已伏法,方大人在天有灵亦当安息。只是本官心中存一疑惑,还望夫人解答......” 燕恒直直望向王氏双目,缓缓开口。他于方府查案时,总觉有双无形之手在幕后推动,此刻想来,这手应属眼前此人。
公署内,除开两人,尚有刘得鹿在场,正于一旁翻阅卷宗,闻听此言,匆匆告假往茅厕去了。
王氏了然一笑,端起面前茶盏轻抿一口,道:“大人心中早有定论,任凭臣妇再如何辨白,怕也是徒劳。” 她坦然迎上燕恒探究的目光,续道:“当初臣妇只觉夫君死得蹊跷,必与府中之人相关,只是不知真凶何人。幸得大人明察,为我方府除了这害群蛀虫。”
燕恒心中霎时如明镜般:王氏早疑心方梁泰,却碍于他方氏独苗的身份,恐担上断了方家血脉的罪名,故而借自己这把利刃为夫报仇。
虽已知悉真相,然而,被人当作棋子,终究心有不快。念及此,燕恒面色微沉。
王氏察觉他异样,忽而倾身含笑,神秘道:“大人可知,臣妇本是哪族后人?”
燕恒心下纳罕:不是王氏么?
见他不答,王氏兀自低声笑道:“说起来,臣妇本家与九皇子您渊源颇深。臣妇的曾祖父,姓陈。”
燕恒闻言讶然。须知,“陈” 之一字,乃当今圣上大忌。
只不过,却不是他的。
“六年前被灭族的陈家,是臣妇祖父的本家。祖父幼时被王氏旁支抱养,与祖母乃是表兄妹。”
“九皇子殿下曾是陈家的恩人,当年您于殿上仗义执言,救下陈家唯一血脉,正因如此,臣妇才敢赌。”
王氏将茶盏轻放下,目光灼灼,缓缓道:“赌您会接方府的案子,赌您敢拿下方梁泰,赌您......那颗恻隐之心。”
燕恒闻言,无奈苦笑:到头来怪不得任何人,原是自己给自己下了套。若是陈氏遗脉......也罢,燕国皇族欠陈家的,他自当偿还。
陈氏尚有血脉存世,是这六年来他听到过的,最好的消息,关于——陈乾景的消息。
思及此,他肃然道:“不知可否请教夫人芳名?夫人这般聪慧胆识,埋没后宅实在可惜。” 若再以 “王氏” 相称,未免辱没了这位方氏主母。
“臣妇王惊澜。” 王惊澜拱手正色,眉宇间隐有英姿,“大人屡次救陈氏于危难,今后但有差遣,惊澜定肝脑涂地,衔草以报。”
……似是故人来。
燕恒双手郑重交叠于胸,回以一礼。
礼罢,拾起眼前茶盏,将其中酽茗,一饮而尽。
苦涩,绵长。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