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 9

Chapter 9

9.1

手术后将近一周过去,池小映从ICU转到普通病房的时候,精神已经振作了许多。

只是当她第一次坐上轮椅,舞蹈演员还是低下头,一语不发地注视着自己病号服下空空荡荡的右裤脚,沉默了很久。

直到护士说:“我们走吧。”

她才抬起头来,说了一声“好”。

舞剧团的新首席前来普通病房探访池小映的时候,病人安静地半靠在病床上出神,手里捧着一只白瓷杯。

左边病床的小孩子叮叮当当地打着手机游戏,右边病床的几个老人聚在一起絮絮地唠嗑,他们时不时地笑起来。

有护士在嘈杂声中大声询问病史,家长于是低声地让小孩子放轻声音。空气中传来若有若无的消毒剂的气味。

这一幅生动的画面里,只有池小映安静地靠在病床上,垂着眼睛,捧着杯子,久久不说话,也没有动作。

直到护士说:“333B,有人探访。”池小映才微微地抬起头来。

看见舞剧团的同伴,池小映怔忡了一瞬间,随即回过神来:“紫涵。”

刘紫涵叫了一声:“小师姐。”

池小映笑起来:“你怎么来了,快坐。”

紫涵抿抿嘴唇,低下头去,慢慢地挨在池小映病床旁的椅子上坐下。

她将手里提着的果篮放在地上,池小映就笑着摇摇头。

“怎么这么客气。”她说。

“实在不知道要带什么。”

“你能来看我,我就很开心了。”

“……小师姐。”

刘紫涵这样叫了一声,喉咙一哽,说不下去了。

池小映拍拍她的手臂:“团里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

“《思故乡》的排练还顺利吗?”

“还好。”

“找到新的首席了吗?”

“……”

刘紫涵没答话。手指在膝头绞起,她深深地低下头去。

池小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笑起来,摇摇小妹妹的手臂,真心地说:“恭喜你啊,紫涵。”

曾经的舞剧首席这样说,新的首席停顿一下,竭力地深呼吸,可还是没能止住夺眶而出的眼泪砸在手背上。

“凭什么啊,”她抽噎一下,哭着说,“凭什么是你要这样啊,小师姐。”

9.2

“凭什么是你”。

这句话,刘紫涵曾经也对池小映说过的。

那是在《思故乡》擢选首席舞者的时候,练功房里,年轻的女孩扶着把杆,昂着头说:“凭什么是你?”

池小映并不恼。她温和地说:“我们一起跳一遍,录下来看一看,对比一下,好不好?”

两个人的基本功是同一样的扎实,柔韧,节奏,力量,这样并排跳舞,动作整齐划一,落地镜里映出赏心悦目的画面。

而打开视频的回放,就明显地看出两个人情绪上的不同:

表达“思故乡”的乡愁,刘紫涵神情忧伤,眉心微微蹙起,眼含沉痛。那是一个非常标准的“愁”。

可是池小映不一样。

池小映的眼睛里同样似乎含有泪水,可是旋转着,跳跃着,她像是沉入了什么快乐而又心酸的往事,唇角边上,流露出一个小小的,期冀的,温暖的微笑。

小映和紫涵并排坐在练功房的地板上,录像看到这里,小映忽然转过头去,问道:“你是华平人吗?紫涵。”

紫涵一愣,下意识说:“不是。我家在常定。”

“那么,你平时会想家吗?”

“……”

紫涵咬咬嘴唇,没有回答。

小映笑一笑:“我偶尔会想的。”

她抱住双腿,将下颌放在膝盖上,“想家的时候,心里难受,常常一个人晚上躲在被子里哭。”

紫涵没说话,小映微笑:“可是呢,我想到妈,还有姐姐,想到她们尽力送我来跳舞,我又觉得,有了一些在这个城市打拼的力量。”

紫涵一动,终于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轻声地说:“我想到我爸妈,也是这样……虽然他们两个可唠叨可烦人了。”

池小映用手肘轻轻地碰了她一下:“你看。”

“什么?”

“看镜子。”

“……”

紫涵抬头,看着落地镜里的自己,愣了一下。

女孩的眼睛因为想起家人而有些低落,嘴角却微微牵起,露出一个微小的笑。

池小映说:“紫涵。我可以叫你紫涵吗?”

“……嗯。”

“你觉得舞蹈是什么?”

“……”

池小映看着紫涵,紫涵有点发怔,想了一下,才说:“舞蹈是艺术的一种?”

池小映就笑起来:“是我问错了。紫涵。”

“嗯。”

“我应该问,对于你来说,舞蹈是什么?”

“……”

紫涵没有回答,池小映自己说:“对我来说,舞蹈是艺术没有错,它是用肢体表达情感与思想的艺术。”

小映说着,双手比划了一下,“动作的编排,与音乐风格还有节奏的配合,表演者的演出,对我来说,它们服务于一个目的:表达故事,表达情绪,表达思想。”

这样说着,舞蹈演员不自觉地柔和微笑:“是快乐的感受也好,忧伤的情感也罢,我享受用肢体的动作传递完整的情绪与想法。我享受这样的过程。我享受舞蹈这件事本身。这是我的热爱。”

紫涵看看她。池小映抱膝坐在练功房的地板上;她的眼睛那么明亮,里面有温柔的星光。

刘紫涵低下头去。

半晌,一颗眼泪“啪”的一声砸在地板上。

“小师姐,”这是她第一次称呼池小映的昵称,“你说得对。你说得都对。”

年轻的姑娘用手背抹去眼泪,“我的情绪浮于表面,因为我更在意的是别人怎样评价我的舞蹈表现,我的难度技巧,我在乎的是舞蹈带给我的虚荣名利,而不是舞蹈这件事本身。”

她这样说,池小映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也没有那么绝对,舞蹈有观众,听取观众的感受没有错。”

紫涵摇摇头:“不一样的。小师姐。”

“嗯?”

“你是真正的首席。”

“……”

“你是真正的舞者。”

9.3

当刘紫涵在病房里哭着说:“凭什么是你?”

池小映一时间没有说话。

她沉默半晌,反过去安慰地拍一拍紫涵的手背:“那么多舞蹈演员因为伤病退下舞台,我只是其中一个。”

刘紫涵哭得止不住,她只是哭着拼命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池小映温声说:“回去吧,《思故乡》的排练肯定很紧张,不要在医院多耽误时间了。”

舞剧的新首席离开前,泪眼朦胧地握着池小映的手,嘴唇无声地噏动,最终只是说:“小师姐,你受苦了。”

池小映想说一句:“没事,不苦的。”

可是喉咙艰涩地动了几动,她终究没能将这句话说得出来。

手指冰凉,池小映从母亲留下的保温杯里给自己重新续上一杯热茶。

双手捧住杯子,她出神地注视着刘紫涵离开的背影。

年轻的女孩穿着紧窄的牛仔裤,一双属于舞者的小腿健康漂亮,它们迈出轻盈优雅的步伐,连走路也有韵律。

池小映这样看着,看着,终于慢慢地将头低了下去。

病房的窗子外,春和景明,阳光明亮温暖。

在这样一片的好春光里,池小映低着头,垂着眼睛,握着白瓷的杯子,久久没有动作与言语。

手里满满的一杯热茶,终于慢慢地,慢慢地凉透了。

9.4

当李芳岩终于从繁忙的手术中抽出时间,前来普通病房看望池小映,池小映正握着一杯凉茶怔怔地出神。

麻醉医生站在旁边,看了她一会。

池小映捧着那个杯子,垂着头,一动不动,像一个摔坏发条的,孤零零的,八音盒上不再能舞蹈的舞蹈小人。

来探望之前,李芳岩曾经和护士简单地沟通过池小映的情况。

护士说:“她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除了话少一点。哦,除了晚上偶尔会因为神经痛失眠,不过这也没办法,截肢手术都有这个毛病。总体来说,这个病人术后恢复得很不错了,她对复健的配合也很积极。”

顿了顿,护士惋惜地摇摇头:“她是个好姑娘,就是命苦。听说是个跳舞的,真是可惜了。”

芳岩不语,半晌,问道:“她对自己残疾的肢体,有没有表现出怨怼,厌弃,或者逃避不敢面对的行为?”

护士想了想:“没有,至少我没有见到过。给截肢创口换药的时候,她都是清醒地看着。哦,说到换药。”

芳岩看看她,护士说:“撤了镇痛泵,换药的时候,那些说着自己不怕痛的大老爷们都疼得大喊大叫,鬼哭狼嚎地在床上打滚,这都正常,我们见得多了。”

这样说着,护士透过病房的窗子,看了看病床上的池小映,“她一个温温柔柔的小姑娘,倒一声不吭的。”

芳岩没作声,护士的眼光柔和下来:“这姑娘,有的时候明明疼得全身都在发抖了,却还向着我们笑,说:‘比之前要好些了,谢谢护士姐姐。’”

芳岩还是没有说话。

护士说:“李医生。”

“嗯。”

“我真的觉得她心态挺积极的。你不用担心。”

“……”

芳岩想要说一句“是吗”,可是她最终没有说。

芳岩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病床上的池小映忽然动作了一下:

病人缓缓地将瓷杯放下,掀开薄被,直起身子,慢慢地挪动残废的身体。

芳岩一怔,就看见池小映试图自己下床坐到轮椅上去。

那其实并不是一个艰难的动作,池小映单腿站起身来,扶住轮椅,转半个身,坐下,就可以完成。

可是池小映转身坐下的时候,右腿忽然针扎一样地一抽,身体触电似的抽搐了一下。

李芳岩知道,那应当是截肢恢复期内不定期发作的神经疼痛。

肢体截断了,神经还在,触觉和疼痛的反射紊乱,池小映显然还没能适应这样时不时的疼痛,身体踉跄了一下,直直地向着轮椅的方向跌倒。

在池小映因为疼痛而失去平衡,跌摔在轮椅上的时候,李芳岩冲了过去,一把捞住了池小映的手臂。

可还是太晚了。池小映的断肢“咚”的一下撞在轮椅的金属骨架上。芳岩感到池小映浑身痉挛了一下。

医生半扶半抱着池小映,将她扶正坐好,急急地低头去看:“伤口怎么样,疼不疼?”

可是不等她低下头去检查病人的断肢,池小映忽然伸出手来,扣住医生的手臂。

芳岩不由地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动作就停在原地:

池小映一向温柔明亮的眼睛此刻蓄满了泪水,一眨眼,两颗眼泪就落下脸颊。

“疼的,”她说,哭着揪住心口的衣服,“医生,我好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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