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樾王退婚之事，如今也只是传闻。以目前的情形看，在下倒以为……此事未必能成……”

祁山慢悠悠地捻着手中的棋子，并不急着下。

“皇伯确实至今未有上书，只是父皇现下得知了皇伯心意，有些为难……”

轩辕上虞近来与祁山见多了几次，倒很愿意信任他，与他聊起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若依了皇伯心意，父皇主动收回成命，难免诏令反复、显得儿戏……”

“若明知皇伯不愿，只是因这旨意成婚，父皇心里又会过意不去……”

“父皇素来在意皇伯的想法……就是不知皇伯心中作何思量，若真想瑞坤为何不直接上书父皇，父皇自然应允，省事不少……”

轩辕上虞有些纳闷。

他实觉这原本只是一件小事，不知为何却变得如此复杂起来。

正思忖着，就见到对面人倏然一笑。

那笑略带一点讥讽，但依旧是好看的。

——这人竟然连嘲笑别人，都是这样赏心悦目。

“究其根本，陛下不过是怕樾王对他不满罢了……”

祁山抬眸看着轩辕上虞。

“殿下若真想为陛下分忧，便寻个日子去一趟樾王府，代陛下转达对樾王大婚的关切之意，樾王自然就明白了……”

“孤去？”轩辕上虞有些不确定，“真的有用吗？”

“你有所不知，皇伯向来不太喜欢孤……”

祁山笑容温和了些：

“不过是登门请个安而已。殿下是太子，樾王即便再不喜也不会驳了殿下的面子……”

“这点胸襟，樾王还是有的……”

轩辕上虞沉吟半晌，道：

“若真能解父皇烦忧，孤自然愿意一试。”

祁山莞尔：

“殿下无需多虑，只要依在下之言去一趟樾王府，樾王自然明白其中深意。”

“再者……”

“樾王终归是殿下的皇伯父，作为长辈，在这点小事上，他还是会看顾些殿下，不会与殿下为难的。”

轩辕上虞有些不信：

“宫中谁不知道，皇伯更喜欢铨弟……就连歆儿在他面前也差上几分，孤就更不必说了……”

祁山敛了笑，话里怀了点安慰之意：

“殿下应当知道，樾王如此并非冲着殿下，不过是因了云王的关系……”

“孤自然知道这一层……只是……”

“舅舅和皇伯之间……究竟有何嫌隙？”

“孤只听闻，他们早年还是很亲厚的……却不知后来是如何没了来往的……”

这话出口，轩辕上虞又觉自己似有唐突，故言辞间之间又解释了两句：

“这话孤其实很想问母后的，但总觉得……母后会…不高兴……”

祁山索性将指尖那一粒棋子握在了掌心之中，不忙落子了：

“殿下有此体贴之意，皇后娘娘若知道，也会倍感欣慰的……”

“殿下既问起此中因由，在下或可为殿下解此疑惑……”

轩辕上虞笑起来：“那自然再好不过。”

祁山垂眸，似在回忆：

“这话说起来，有些年头了……”

“殿下可听过，十三年前的……监王之乱？”

轩辕上虞凛然：

“自然知道……”

“皇祖父厉兵秣马、逐鹿中原，推翻雍王暴政建立新朝大週，但仍心存慈悲，留下雍王之子，饶他一命。将其安顿在雍州，并派出宁王、玉王、英王赐封雍州三面之地，监看其行……”

“建元元年，父皇登基之初，玉皇……玉王伙同另外两位，与雍王子合谋，自雍州起兵造反……就是后来人说的‘监王之乱’。”

祁山点头，由衷赞了一句：

“殿下果然读史认真……”

轩辕上虞被夸，也不显得色，只继续问出自己心中疑惑：

“可这与皇伯舅舅之间的嫌隙，有何关系?”

“殿下可是忘了……平定监王之乱的人，是谁？”

祁山不答反问。

“是万……外公啊……”

轩辕上虞依旧不解。

祁山给出答案：“是万老将军和英王。”

“英王？皇叔祖父？”轩辕上虞惊讶，“不是说他并未参与监王之乱吗？”

祁山笑，轻而浅：

“轩辕怀英不仅参与了，甚至是平定监王之乱的首功之臣。”

“但就如你以为的那样，如今提起监王之乱，人们便皆言是万老王爷之功……竟将英王所做牺牲，掩去了不少……”

轩辕上虞皱眉：

“难道是外祖父贪……功？”

祁山深深地看着轩辕上虞：

“或许殿下与樾王，想到了一处……”

轩辕上虞愣了愣，又转念：“难道不是？”

祁山摇摇头：

“自然不是……”

“万老王爷为平定监王之乱立下了汗马功劳，这功是他的他并不必贪。”

“但英王也在这场战乱中殒命，可他的牺牲却鲜有人提及……”

“殿下想一想，这其中，是否是有心之人故意为之呢？”

轩辕上虞不明白：

“故意为之什么？是谁？存何居心？”

祁山将手中的棋子放回了钵中：

“此问，怕还需殿下自己去思想了……在下只能将自己知道的告知殿下，可终归只是一面之辞……各种因由，殿下还需自己判断。”

“你且说来……”轩辕上虞面露一丝急切。

祁山垂目，双睫盖下：

“这事，还得从南宫门兵变当夜、弈王从宣政殿内扔出的那封圣旨说起……”

（2）

南宫门兵变当夜，兵祸尽除之时。

宣政殿内，轩辕昊翀将自己与弈王关在了殿中。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宣政殿的大门突然被撞开，弈王手持圣旨高声对殿外喊道：

“轩辕昊翀弑兄杀父，矫诏篡位！我轩辕王族必受其百年之累，何其悲哉！何其悲哉！”

说完自刎而死。

这是朝野民间广为流传的一段故事。

谁也不知，弈王的这段话是如何传出宣政殿，又如何越过宫墙，传到千里之外的雍州的。

但就像后来人们所说的那样，彼时在封地驻守的宁王得知弈王命陨的消息，伏案大哭。

玉王得知三弟被轩辕昊翀杀死的消息之后，也立时来到宁王住处，起兵之志一拍即合。

轩辕宁、轩辕玉和轩辕弈一母所生，自幼感情深厚。

轩辕宁和轩辕玉在太子临朝之后，被轩辕元昌送来了雍地。

与雍州相接的三块封地，有两块都赐给了他们。轩辕元昌之意，一是要两个儿子监督雍王子动向，二来也是希望他们能将雍州从雍王子的影响之下，洗脱出来。

甚至为了这个目的，轩辕元昌将自己的胞弟轩辕怀英的封地也放在了此处。

至那之后，雍州被三地合围，雍王子的言行都在三位“监王”的视线之下。

只待雍王子百年之后，大雍王朝便可彻彻底底覆灭了。

轩辕宁和轩辕玉知道一点父皇的苦心，但他们心里并不服。不过看在三弟轩辕弈还留在东都母妃身边，两人便没说什么。

开元二十年，太子见罪于陛下，被软禁宫中，议储风波喧嚣尘上。

太子被废的传闻沸沸扬扬，但谁也没想到的是，不过半年光景，另一个消息就取代了太子被废的传言——轩辕王病重卧床不起。

宁王一直坚信这其中定有蹊跷，他送往东都请求回宫侍疾的奏折通通石沉大海，当两个月后，派去东都的信使再回雍地之时，带回的就是南宫门兵变和弈王自刎的消息。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轩辕昊翀登基，成为了新王。

而轩辕弈，就这么死了。

玉王悲愤跪地：“兄长，小弟既死，轩辕昊翀又能容你我活几日呢？”

宁王拔出了父皇钦赐的宝剑，斩断了案头送来的如意。

那是太子府去岁送来的生辰礼。

（3）

后来，玉王带雍王子来见宁王。

他们素有来往，只是直到今日，玉王才敢将此人引荐给兄长。

雍王子要复国，轩辕玉要复仇，此乃上天给予的机会。宁王并未犹豫多久，就同意雍王子合兵的建议。

对轩辕宁和轩辕玉来说，这几乎是一条必行之路。

父皇殡天，母妃也早已不在，他们兄弟二人本就与轩辕昊翀不睦，即便什么都不做，也必然不会落得一个好下场。

既然进退的结果都一样，那当然要先下手为强。

至于雍王子复国的事情……事成之后，到底是复国还是匡扶正统，还不都由他们说了算？！

是的，宁王和玉王都认为，他们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将雍王子真正放在眼里。

轩辕玉和轩辕宁的兵力远胜雍王子，他们只想借着雍王子复国的由头起兵——是雍王子起兵复国，不是他们造反。

杀死轩辕昊翀之后，他们再拿下雍王子“平叛”，天下，还是他们的。

宁王和玉王都盘算好了，却独独漏算了一个人。

——向来对雍州治理全然不上心的另一位监王，他们的亲皇叔，轩辕怀英。

轩辕怀英平日在封地时，与这位皇叔也并不常走动。

但多年以来，皇叔对他们还是照看有加的。

宁王和玉王在他面前哭泣的时候，轩辕怀英甚至还安慰他们，也表示，若轩辕昊翀真的弑兄杀父，他一定会给他们讨回一个公道。

漂亮话谁都会说的，真信了那就是蠢了。

轩辕玉和轩辕宁最大的愚蠢，就是相信了轩辕怀英的话。

就是这个在他们看来还算可亲的皇叔，却是轩辕昊翀的最大拥趸。

就是他将宁王和玉王意欲伙同雍王子起兵的密报送往了东都，让轩辕昊翀提前得知了雍地的反叛，才有了后来的强兵平叛。

轩辕昊翀甚至派出了先帝专为收复云洲而令万平疆筹建的破月军，大军在到达英王封地时，集结了英王的全部兵力，对他们造成了最重一次打击。

而在那之前，轩辕玉和轩辕宁一直认为，英皇叔是站在他们这一面的。

毕竟，就算不同他们一道起兵，轩辕怀英也做出了两不相帮的承诺。

只可惜……怪就怪，他们把最不该当真的承诺当了真。

玉王战至最后一刻，宁死不降，最终在阵前被杀。但他们在最后一战中，重伤了轩辕怀英，也算是报了背叛之仇。

雍王子被轩辕昊翀阵前斩首，监王之乱由此平定。

宁王被俘，轩辕昊翀以其妻女要挟，令宁王放弃了自刎，带回了东都……轩辕昊翀因此得了一些宽厚名声。

（4）

轩辕怀英死的时候，身边只有轩辕昊翀。

他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了自己的这个侄子。

连自己的儿子轩辕樾和自己曾经的兄弟万平疆，都只能留在帐外等候。

告别的话已经说过了，而这最后的几句话，是留给轩辕昊翀一个人的：

“此战之后，大週能有一战之力的王师便只剩下了破月军。陛下若遵从先帝遗志，决心收复云洲，那能为陛下执剑之人只有万平疆了……”

“侄儿知道……侄儿定会重用万将军的……”

轩辕昊翀情深意切，他对自己这位皇叔的感情甚至超过了父皇。

他这张脸深情起来，实在是太像轩辕王后了——那个让轩辕怀英怀想了一生的女人。

轩辕怀英虚弱地笑了笑：

“臣自然知道陛下英明……臣只想最后嘱咐陛下一句……”

“未来，万氏必然做大，陛下又刚登基…主少国疑……陛下自然要用他，但也千万要防备他…功高盖主啊……”

轩辕昊翀目露震惊，竟然有些不相信这些话是从轩辕怀英的嘴里说出的。

看着轩辕昊翀的神色，轩辕怀英哪里不明白他此刻心中所想。

一时心绪复杂，眼中便涌出泪来：

“臣不想以小人之心度他人之腹……但此战雍地叛军全军覆灭，而我封地守军也所剩无几……现下臣性命已在旦夕，恐已无力再护陛下左右……若将来万平疆要叛，大週那时怕是无人再能牵制他……”

“臣并非不信万将军，臣只想让陛下，凡事万全思量，平衡朝堂……”

“或许是臣多虑……”

“皇叔……”轩辕昊翀握上轩辕怀英的手，心，忽然就定了，“侄儿……记住了……”

轩辕怀英笑了笑，眸光有些涣散：

“还有樾儿那孩子，我也托付给你了……你要善待他……他……”

“他是个好孩子……他会护着你的……”

这是轩辕怀英在这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等轩辕樾听到里面的动静进到帐中之时，轩辕怀英已经闭上了眼睛，而轩辕昊翀正伏在他的身上大哭……

（5）

建元元年，监王之乱平定。

同万平疆一起冲进敌人军阵的轩辕怀英命陨，而万平疆毫发未伤。

同年，轩辕樾与万云舟决裂，父辈恩怨突然横亘在两人之间，各自仇恨心照不宣。

同是这一年，轩辕昊翀迎娶了万平疆的女儿做王后，万平疆也因平乱从龙之功，被封为一品大将军。

万氏一族，一时风头无两。

次年，万平疆率破月军出征云洲。

东都城内，从此再无万氏族人。

（6）

“所以……皇伯以为，是外公害死了皇叔祖父……”

轩辕上虞怔怔地说出了这个推测，一时难以接受。

祁山没有回答。

轩辕上虞兀自想着，蓦然又问：

“难道是有人……刻意要让皇伯如此以为？”

祁山挑眉，眸中的意外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点欣赏之意。

“或许吧……”

祁山终于将手中的棋子落在了棋盘之上。

“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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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监王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