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校内涌出的人群渐渐稀疏,门外的喧嚣声也逐渐减弱。
张蕊蕊还没从里面出来。
蕊蕊妈妈已经不像方才那般淡定,频繁地举起手机,拇指悬在拨通她班主任的电话号码上,迟迟没点下去。
远远地,见到张蕊蕊磨蹭着步伐,慢吞吞地在柏油路上走,身前还走着一个短发的女孩子,挽着另一个齐刘海的圆脸女生,一路有说有笑,姿态张扬,显得张蕊蕊更加黯淡。
方瑾虽然一直和张蕊蕊在冷战,可被放假的愉悦气氛感染着,心里也不愿再计较,她最后回头邀请道:“蕊蕊,我们先走了,你……真不和我们一起吃饭?”
张蕊蕊情绪不佳地摇摇头:“我妈不让我吃外面的东西。”
“啊……”方瑾顿了顿,失落之余还有些不解,“那好吧。”
和两人分别后,张蕊蕊一眼就看见母亲神色凝重地站在门口,见到蕊蕊,快步上前,把她书包拽下,挎在自己胳膊上,另一只手提了提她领子,最后抓住她手腕。
“怎么那么慢?学生都快走光了,妈妈在家菜都做好端桌子上了,这下可好,肯定凉了。”
蕊蕊妈一边说着,一边跟其余几个家长道别:“我们先走了哈。”
“蕊蕊长得真秀气。”
“还听话,多省心呐。”
张蕊蕊在不痛不痒的夸奖中,沉默地被拉上车。
才刚关上车门,就听见母亲问:“作业多吗?几天能写完?”
“在学校写完一半了。”
“那就好,别耽误了你补课,我跟物理老师联系好了,这几天专门针对你薄弱的地方补习,下周就月考了,你抓点紧,多做几套卷子。”
“知道。”张蕊蕊面无表情地望着车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连母亲叫她时,也不愿偏头去看一眼。
*
校外另一角。
一辆低调的小轿车停在十米开外的地方。
方瑾和谈嘉依依不舍地分别后,来到这辆车前。
刚准备打开车门,却发现母亲坐在副驾驶,而父亲站在车外,手里抱着一束捧花。
方瑾欣喜地跑过去,跟父亲短暂地拥抱了一下:“爸爸妈妈,你们都来啦?”
随后伸手去接过捧花,却被躲开,方瑾诧异地“咦”了声。
“嗯,”方瑾父亲应了声:“别误会了啊,这花是给你妈妈的,你的礼物在后座。”
“噢。”
知道父亲在故意逗她,方瑾也没生气,直接绕过车子到后座,一拉开车门,又发出一声惊呼。
后座堆了四五个礼物袋,还有颜色缤纷的盒子。
“住校辛苦了,”母亲在前座,转过身,温柔地笑着,“学校生活好不好玩啊?”
方瑾迫不及待地一一拆着礼物,都是她离家前说过要买的东西,比如进口文具、漂亮衣服,还有好看的发绳,她随口应着:“还行吧,就是买东西不太方便。”
父亲启动车子,说:“要是不开心了就给爸妈打电话,接你回家。”
母亲也担心地又问了句:“真不用租个房子?”
方瑾一口回绝:“不用,我都高中生了,马上成年了,哪里那么娇气。”
方瑾父亲:“这个十一假期,爸爸妈妈也不带你走远了,带你去C城玩一圈?”
方瑾刚想应声“好”,又想起什么,叹了口气:“不,要学习。”
不仅要复习备考,还得琢磨琢磨语文老师给她拟定的作文竞赛题目。
父亲开玩笑道:“这么想摘掉你万年老二的称号呀?”
他宽慰女儿:“老二好呀,没有压力,没有光环,默默优秀。”
方瑾摇头,在这件事上显得成熟许多:“不能只跟本校学生比呀,而且第一江颂时已经把高二课程学完了。”
母亲不解:“他肯定是要走竞赛的路,等他分去了竞赛班,你不就是第一了?”
方瑾:“不,我要当全市第一。”
父亲怔愣一瞬,脸上立刻浮现出骄傲的笑容:“好!咱宝贝女儿太优秀了,比爸爸妈妈有远见。”
“那这个假期你专心备考,爸爸妈妈去C城游一圈,不打扰你,有什么想买的就打电话告诉我们。”
“好。”方瑾弯起眼睛,怀里抱着一大堆心仪的礼物。
*
安宁打扫完教室最后一个角落,锁好窗户,凝望着操场和远处的校门。
蓝白校服缩小成一个个点,聚散如沙。
上学的时候,大家都坐在同一间教室,出了校门,却有不同的命运。
谈嘉独自一人上了回家的公交车,一路颠簸。她心情有些低落,因为知道等待着她的假期里,只有厨房里呛人的油烟味儿、母亲的谩骂、父亲的粗暴交谈和吵闹的弟弟。
关胜吊儿郎当地在校外闲逛,等人都散了,才钻进一家隐蔽的小餐馆。
那条老街乱糟糟的,还有点脏,挨着餐馆的是一间网吧,烟雾缭绕,看不清里面的模样。
何岩没吃午饭,而是先去车站买了回村的票,离发车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
他无聊地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满目琳琅的餐饮店铺从他眼前一一掠过,他摸了摸裤兜里的零钱,最后停在一家破旧的小面馆门前。
隔壁网吧吵吵嚷嚷的声音飘进耳朵,小巷子里,几个杀马特发型的小混混倚着墙,虎视眈眈地盯着来往路过的行人。
何岩嫌恶地翻了个白眼,正准备绕过他们,书包带被猛然扯住。
一个黄毛叼着烟凑近他:“哎,兄弟,这个点儿了,去吃午饭啊?”
下午一点钟,小餐馆已经没多少顾客了。
何岩如以往被欺负时的样子,低下了头。
“哑巴了?怎么不说话,有钱没有?哥们儿刚刚打游戏输了,手头有点紧。”黄毛一边说,一边把手贴到何岩的裤腿上。
何岩身子一僵,猛地推开他:“艹,别碰我!”
瞬间,好几个人一拥而上,将何岩按在墙上。
“你骂谁呢?”黄毛两根手指捏着烟,朝地上啐了口痰。
他抬起手,慢慢地往何岩脸上拍了两下:“我就是友好地问问你有没有钱资助一下兄弟们,等哥几个赢回来,有你的份。”
另一个拧着他胳膊的蓝色扫把头也嬉笑着说:“这家面馆又难吃又贵,一碗十块钱呢,你要不别吃了,一起去网吧,里面什么吃的都有。”
几只手翻找着他的上衣和裤子口袋。
“霍,一共二十五,还有张车票。”
蓝毛叫着。
黄毛抬抬下巴,又把半截烟放进嘴里含着:“看看书包里有没有值钱的玩意儿。”
挑染锅盖头说:“都是些卷子,老子懒得翻,看见书就头疼。”
“瞧这穷酸样儿。”黄毛哼了一声,二十五,还不够他打牙祭的。
书包被粗暴地撇在地上,卷子、课本七零八碎地散落在脏兮兮的石板路上,还被人踩了几脚。
何岩扭动身体挣脱开那些手,扑向书包,又被人提着后领拎回原地。
“怎么这么不老实啊。”
何岩脖子被校服拉链勒住,窒息感瞬间袭来,锁住喉咙,被晒过的脸又漫上血色,显得更黑了。
他粗喘着气,手指痛苦地在空中乱抓着。
模糊的视线里,突然听到几声刺耳的异响。
一只白瓷碗“嗖”地抛过来,直接砸在了黄毛的后脑勺上。
被这股蛮力击中后,黄毛盲了一瞬,超前趔趄着,脚被凸起的石板绊住,脸朝下摔向地面。
众人惊跳着散开,蓝毛跑去扶老大,锅盖头四处张望着,寻找来源:“谁tm——”
一道更为凌厉的声音破空而出。
“哪个不长眼的在你关爷爷地盘上撒野呢?!”
正说着,关胜从巷子口踏进来,单手托着根长长的铁锹,铁锹头划过石子,发出刺耳的鸣音。
黄毛挣扎着要冲上去,却在看到关胜身后又跟来一个身型肥壮的中年男人后,迅速萎靡了下去,他往蓝毛胸口甩了一巴掌:“走走走,真他娘的晦气。”
关胜咳了声:“东西放下再滚。”
黄毛瞪向他。
他身后的男人叉着腰,横在巷子口,颇有不还东西就别想走的架势。
那个壮硕的中年人是面馆老板,年轻时也是个混混头子,从额角延伸到耳根有一道醒目的疤痕,就是当年留下的“战绩”。
几人纷纷把抢来的钱包等物件扔回地上。
男人挺挺肚子,侧身让出一小处缝隙,盯视着那些人——
一个个像浇了雨的小鸡崽,侧身溜了出去。
隔很远还能听到他们一边跑一边骂骂咧咧的声音。
男人走到关胜身边,拍拍他的肩:“行了,收拾收拾,带你的小同学回来吃饭。”
何岩跪坐在地上,将试卷一张张从泥沙中揭起,用校服袖子擦擦,再小心地放回书包,双手控制不住地发抖,他捡一张,就吸一下鼻涕。
关胜看不下去,皱着眉,蹲下身把散落在四处的钱币一张张拾起,塞回何岩的口袋。
其间,两人没有交流过一句话。
直到何岩被带回面馆,坐在塑料凳子上,才低声说了句:“谢谢。”
关胜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青菜鸡蛋面放在桌上,嗤笑一声:“你说什么?我耳朵不好使,没听清。”
何岩脸上红一阵黑一阵的,半晌才憋出一句:“我说,谢谢你。”
“……还有……对不起。”
关胜好整以暇地抱着胳膊,坐在他对面:“干嘛,你偷我钱了?跟我对不起什么。”
何岩垂着头,愈发沉默,校服上衣沾满了尘土,灰扑扑的,佝偻着背。从身后看,活像一块布满了青苔的石头。
关胜伸出食指,敲敲桌面:“喏,吃面。”
何岩又吸了下鼻子。
何岩是他们村唯一一个考上高中的,他以前的初中,在比石头镇还偏的村里。
开学前,老同学簇拥着他,嚷着要他请吃饭,缠了他一个夏天。
何岩碍于面子,最后还是瞒着家里人请了客,却没想到一顿饭花掉了他一半生活费。
那么多钱,差点连学费都给搭出去了。
住校这一个月,何岩只吃最便宜的饭菜,这才省下买回家车票的钱,要是真被抢走了……
他不敢再想下去。
学校每个月会给住宿生发一张电话卡,住宿生可以用这张卡给家里打电话。
何岩父母没什么文化,除了种地不会别的,每次来电,最多关心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剩下的电话次数,他就用来给初中的朋友打电话。
何岩总跟老同学炫耀自己在学校生活得多好,镇上有多少考高分的牛人,顺便的……也吐槽过几个他不喜欢的同学和老师。
其中就有关胜。
他总说关胜混,但这一个月以来,关胜从没故意找过他麻烦。
关胜只是单纯的不爱学习,跟今天在巷子里遇到的真正的小混混……完全不一样。
关胜甚至还帮了他。
一滴泪从眼角溢出,他飞快地搓了搓眼睛,假装被面的热气熏到了。
关胜轻轻踢了一脚他的凳子:“哎。”
何岩抬起头,看关胜的眼神似乎不一样了。
关胜还是一副散漫的语气:“哥们帮了你一次,开学后管好嘴巴啊,别把我在面馆打工这事说出去,不然我没钱了就得找你要,听见没?”
何岩忍不住多了句嘴:“你自习课不上就算了,上课总得听一下吧。这违反校纪……”
关胜气笑了:“用得着你管我?帮你一次没完了是吧。我遵守校纪有用么,学校能给我发钱么?”
何岩本想说考试进步,或者考进前几都有奖学金的,他自己也一直在领贫困生补助,可见关胜那副凶巴巴的模样,最后没有吱声。
*
村子里。
一群跟何岩年纪相仿的人坐在河边,围着他说说笑笑,格外热情。
“何岩,你发达了可别忘了朋友我啊。”
“是啊,将来你考大学,当大老板了,千万想着哥几个。”
“不说以后了,对了,你那个极品同桌再没欺负你吧?”
“像他这样的去上学就是在浪费社会资源。”
“肯定啊,那些人家里都有钱的,纨绔公子哥儿,不好好学习,就爱当小混混。”
“咱班小李要不是因为自己走了后家里没人干活,肯定能考上镇里的高中。”
“不是的。”
安静了许久的何岩突然开口,脸色似乎有点儿难看。
众人的交谈被打断,纷纷看向何岩。
“你说什么?”
“我说,关胜不是小混混。是我误会他了 ,他根本没去网吧。”何岩正准备说他是在面馆打工,忽然想起答应过关胜,立刻闭紧嘴巴。
说这段话时,他语气很坚定。何岩很少中气十足地说话,可能长期营养不良,整个人一直是无精打采的状态,还很阴沉。
可大家却发现,今日的何岩跟往常不太一样了。
“不愧是去过镇里读书的人,变化挺大的。”不知谁感叹了一句。
还有人一脸茫然地继续问:“那他是什么,勤工俭学啊?”
何岩顿了顿,在这个词上思索片刻,遂又点头:“对,勤工俭学。”
“算了,不说这个了,”一个人的手搭上何岩的肩,故作亲昵道,“老同学好不容易聚一聚,何岩,你作为学历最高的,是不是该请客呀?”
何岩轻轻挣脱,与众人拉远了距离,他神色平淡地回绝:“不了,我得学习,还得帮我爹割麦子。”
他拒绝了老同学,也拒绝了曾经的何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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