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二日,周一晨读。
方瑾按语文老师要求,给同学们自由朗读背诵的时间。
她靠在讲桌前,百无聊赖地望着台下。
敲门声响起的那一刻,她警觉地转过头。
乍一看,门外站着的是一名穿高二校服的同学。
记忆拼图迅速成型,在辨清来人身份的同时,那位学长出声了:“打扰了,我是来还书的,找一下你们班的谈嘉同学。”
对方声音清朗,言行礼貌有致。
方瑾茫然地点点头,下一刻就目送着脸红成苹果一样的谈嘉快步走出了教室。
没多会儿,谈嘉就抱着一本课外读物回来了。
经过前排同学,有人用古怪腔调大声背诗。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故意延长的音调尽显暧昧。
谈嘉咬住嘴唇,羞愤地抱紧手中的书,一声不吭回到座位上。
第一节课下课后,不少人眼里闪烁着八卦的光,层层围住了舆论中心——谈嘉。
“林常借你什么书啊?”
雷好帅已经率先翻看起来:“《不安之书》,作者费尔南多·佩索阿……高中必读书目里没提过这个作家啊,谈嘉你还看这种书呀?”
“书虫”方瑾本来没想参与八卦,听到书名,还是忍不住凑了过去。
周遇一副要盘问到底的架势:“嘉嘉,快翻开看看,说不定里面夹着情书呢~”
“没有!”谈嘉的脸染上一层绯色,“真的只是跟我借书,然后还书而已!”
“真的吗?那……”周遇的手已经摸索到一张硬硬的卡片,比谈嘉快一秒,先从书中抽了出来,“这是什么?”
周遇捏着一张水彩风明信片,读出上面写的文字:“谢谢,祝你天天有好心情……”
“哇——男神的字,快让我瞻仰一下!”明信片还没到谈嘉本人手中,又被其他人争相夺走。
“他的字好好看啊,是不是学过书法?”
白日的喧闹环绕在谈嘉耳边,直到上课铃响,大家才悻悻而返。
她一边气这些平日里和她要好的人也来起哄,却在四周恢复静寂后有所眷恋。
那种感觉有些说不清,像是被高高的浪推到空中,伸手便能触到云端,那一刻,她是享受这种注目与追捧的。
可这之后,却令她陷入长久的困扰。
那个人……是在对她表示喜欢吗?
而她是什么感觉呢?
谈嘉盯着明信片上的文字,灼灼视线几乎要把卡片烧穿。
那上面写着,谢谢,祝你天天有好心情,祝你永远拥有真诚与自由。
书上说对一个人的念想是在宇宙巨大的寂静之中,而她不是。
每每想到关于此事,谈嘉的心跳都在耳边咚咚作响。
耳朵恢复了听到课堂声音的能力后,谈嘉把与学习无关的物件统统码到一边,接连“咔嗒”了几下按动笔,努力将注意力聚集在课本上。
她不能再分心了。
十一月下旬,学校又组织了一次期中考。
一班蝉联第一,但三班也进步了不少,不再是垫底。
安宁坐在办公室查阅着成绩单,对每门科目都进行比对。
不知道是不是月考把学生们刺激到了,前一阵子三班的学习氛围渐入佳境,努力后最直观的成果也体现在了总成绩上。
连苏茂成在会议上都重点表扬了三班,只不过那语气略显沉重。
总体进步了是没错,但和一班之间还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这个短板主要体现在物理科目上。
安宁拿出期中物理卷子,自己从头到尾做了一遍。
选择填空还算正常。
几道大题也贯彻了乔尚的出题风格,不仅层层考察学生们对物理公式运用的熟练程度,还挑战他们举一反三、发散思维,短短的一句题目里,处处是陷阱。
“……又是最后一题。”
安宁拧紧眉,拎着卷子从座位上站起来。
上次月考就觉得最后一题略微超纲,没想到这次又是老套路。
先不说出这种题的意义在哪,安宁将参考答案看了一遍又一遍,通篇只有三个字——
偏、难、怪。
乔尚不在办公室,安宁绕到他的桌前,拨开散乱在各处的试卷,拿出他给自己班级印发的考前模拟题对照。
在相似的套路里,安宁摸索出了规律。
她看得太专注,以至于乔尚回来时都没有发觉。
“安老师,你站在我的桌子前看什么呢?”
乔尚一脸狐疑地走近她。
安宁放下卷子,抬起头:“我在研究期中考试题。”
“哦?不愧是当年理科第一出身,看出什么门道了?”乔尚一脸得意,随手拉过一条凳子坐下,“我就说你有教物理的潜力吧,嘶……非要当美术老师,图什么呢。”
“确实看出来一些问题,”安宁平静地将自己做过的那份卷子翻转,呈在乔尚眼前,“这种超纲题目出现在期中考试卷上,我认为并不合理。”
乔尚的笑容凝滞在脸上,隔了好一会儿,才皱着眉头道:“我早说过了,让学生早点接触高考题没什么不好。”
“我有搜索过历年高考题型,您出的这个,只能算某种特例,并不能全面考察学生的水平,反而有一种……投机取巧的感觉。”安宁直言。
乔尚双手交叉,拇指上下交叠,做着重复机械式的环绕动作。
他的目光停留在安宁手中的卷子上,脸上原本挂着的微笑早已不见踪影。
半晌,才听到他低沉地说:“安老师,先前的事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但作为连续四年参与市联考出题组的教师,群英里还真找不出一个有资格质疑我出题水准的人。”
安宁的表情也有些僵,没再说话,将卷子夹在画册中,带着它出去了。
“呵。”
乔尚身子一倒,将背靠在椅垫上,随手抽出一张试卷,在空中甩了甩,轻嗤:“画你的画去吧。”
这不痛不痒的小争执过去近一周后,安宁的学生们又把乔尚给惹毛了。
明确了乔尚的态度后,安宁就很少待在物理组了。
闲下来的时候,不是在画室待着,就是去四楼五楼搜寻线索。
下午第一节自习,她照例去班级里晃一圈。
刚拐进走廊,就听见教室里响动着一片窃窃私语。
班级状态明显不对,不像是平日的闲聊,更像是受了委屈后,和周围人互倒苦水。
江颂时站在自己的座位前,脸色发青,视线紧紧锁在手中的试卷上。
怕吓到专注的他,安宁放轻了声音:“怎么了?”
江颂时抬头时脸上还挂着一丝丝愤然,没等他开口,同桌先哼哼起来:“还不是物理老师,我们觉得今天练习卷上有道题目出错了,他非说是我们故意找茬,还把我们训了一顿。班长被罚站了一节课呢。”
雷好帅也委屈:“可不是嘛,安老师,你是不知道,乔老师冷言冷语嘲讽我们也就算了,还……”
关胜接过话头,扯着嗓子喊:“还说我们班没救了!”
安宁蹙起眉,冷色的眸光垂下:“哪道题?”
江颂时怔愣一瞬,把卷子平摊在桌面,将某道大题指给安宁看:“这个。”
雷好帅趁机又在后排嘟囔着不满:“哼,仗着自己班年级第一,都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上课讲题总敷衍我们,一句‘你们也学不懂’,就给打发了……”
前排有人等不耐烦了:“安老师,您先别研究题了,已经有好多同学都反应,自己在乔老师那里受到了冷待。”
安宁还保持着阅卷的姿势,修长手指轻轻捏着一杆红笔,在江颂时的草稿本上随手列了几条公式。
片刻后,她抬起头,扯着卷子走上讲台,敲了敲黑板:“抬头。占用你们二十分钟时间,我把这道题的解题过程给你们讲一下。”
众人一脸茫然,互相传递着眼神。
开学至今,除去开会,大家还没见过安宁正经讲课的样子。
其实跟平常也无太大区别。
平直的唇,淡色的眉,冷调的表情,说话时镇定的语气……
还有难道一见的潇洒板书。
安宁一边讲解,一边将解题过程细致地写成板书。
底下坐着的人也纷纷从懵懂的眼神转变为清亮,纷纷低下头寻笔记。
最后一个步骤解完,安宁回过头来:“这些步骤和答案解析上相差无几,对吧?”
江颂时一脸严谨地点点头,黑色细框眼镜下的目光极为凌厉:“所以……”
“所以,”安宁打断他的话,“解答到这里就停止了。因为按题目所给的条件,此题无解。”
底下一片唏嘘。
安宁没有理会,自己控制着课堂节奏:“但是,如果把这里的条件改动一下,按照我们现有的思路,就能够得出答案上的结果。”
说着,她将粉笔轻轻在指间转了一圈儿,移到黑板前“嗒嗒”书写着。
安宁写板书的速度极其流畅,偶尔会在一个公式写完后停顿一下,一边转动手腕,一边讲解,讲完后继续回头书写。
整个过程非常熟练老道,丝毫不像新手。
更何况,她此时的身份还是个外行。
原本还抱有怀疑的学生已经换作了星星眼,捧着脸颊满眼崇拜:“哇,没想到安老师还藏了一手好牌。”
江颂时也露出敬佩的神情,用一种笃定的语气判断道:“所以这道题原本就是出错了,我们的坚持是对的。”
安宁没有出声承认,但态度更像是一种默许。
状态消沉的张蕊蕊难得对课堂专注起来,眼里又有了学期初的光芒。
不知不觉间,一节课过去了。
安宁原本只想借用二十分钟自习,却硬生生被学生拖着,完全走不掉。
讲完一道题,立马又有下一道等着她解答。
下课后,一堆人挤在讲台四周,缠着安宁。
雷好帅:“安老师安老师,所以传说中你当年数理化同时霸占年级第一的事……是真的?”
安宁端正站姿,浅浅点了个头。
雷好帅捂住嘴巴,状似睡不醒的眼睛缝儿终于撑开了,露出亮亮的瞳仁。
张蕊蕊捧着课本,借着这个热闹的氛围,把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问了出来:“安老师,你为什么最后选择当美术老师啊?”
周遇也附和道:“对呀对呀,老师为什么不教理科呢?”
安宁停顿须臾,底气十足地说:“因为我喜欢美术。这个理由充分吗?”
张蕊蕊愣住了,像是被信息冲击到:“所以……老师您……”
望着青春脸庞上不解的神色,安宁继续道:“你们如果想要自由,拥有做自己想做事情的权利,首先要让自己强大起来。让别人不敢指点,不敢干预你的选择。”
“你成绩好了,选择就多了,”安宁视线扫过张贴在墙上的期中成绩榜,“记得我刚上高一时,第一次月考,物理考了36分。你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月考成绩应该都比我高不少吧?所以,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台下围着的同学仿佛被吓了一跳,36分这个数字被安宁云淡风轻地提起时,张蕊蕊只觉得身上的血液都在往上涌,心脏在难以置信中加快了跳动的速度。
黑板上的字一直留到了放学,也没有人上去擦掉。
这里时间架空了。
《不安之书》最早被译为《惶然录》,完整版中文译本应该是在2014年左右面世,这里不作考究啦。
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读一读佩索阿的诗集,很美很浪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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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1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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