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晚自习后,张蕊蕊背着所有主科目的教材,走向大门,她的速度比同行人慢了不少。
窄窄的书包带勒着肩膀,在身后一坠一坠的。
一辆漆黑的轿车停在校门口十米开外的地方。
她刚上车,放下书包,就听见驾驶座上的女人问:
“今天怎么样?”
“还行。”张蕊蕊低眉,盯着自己的双手发呆。
“对你们那个班主任还适应吗?”
张蕊蕊抬起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完全适应了吗?
也没有。
就感觉哪里怪怪的。
母亲也没在这个话题上多做探讨,而是进入问话重点:“今天老师布置什么任务没?”
张蕊蕊拉过书包,从里面掏出一个单词册,借着车里的灯快速翻阅着。
借着翻书声,她含含糊糊:“没布置,就按课程表预习。”
翻到第十页——她做标记的地方,张蕊蕊故意小声念出来。
“celebrate,庆祝。”
“celebrate,庆祝。”
“没布置?!”
前座的惊怒彻底撞碎了她所有掩饰的围墙。
张蕊蕊无奈地闭了下眼。
果然,下一秒就听见母亲说:
“一班班主任都开始每日小测默写诗词和单词了,这班主任当得也太省事了吧?”
张蕊蕊是走读生,家住得远,开学前教导主任建议过,为了节省时间,推荐她住校。
但是张蕊蕊妈妈不同意,觉得宿舍条件不好之类的,人又多,很容易带坏她宝贝女儿。
所以她百忙之中,还要每日接女儿上下学。
路途一共三十分钟。
从母亲开始这个话题时计算,也就是说——
张蕊蕊低头看了眼手表。
她还要忍受20分钟的煎熬。
估计在母亲发泄不满的第十分钟起,会旧事重提,安排她的课外补习。
“这算什么老师啊,开学前我在家长群里建议,也没个人理我。要我说,你们班那些同学家长也没有太聪明的,根本意识不到这个班主任对你们未来影响有多大……”
张蕊蕊耳朵里嗡嗡作响,充斥着埋怨。
在捕捉到一个关键词后,她忽然瞪大眼睛,抬起头:“妈!你在班级群里说话了?”
母亲显然被她的惊叫吓到,车子颠簸了下,她音量低了些许,却还是不满:“喊什么喊,我不该说吗?”
前方路段拥堵,母亲烦躁地拍了把方向盘:“要我说,她就是不负责。对学生就像对大白菜似的,没有感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看这次月考能考成什么样——”
“不行!改天我得再找你们教导主任说说这事儿。”
张蕊蕊将单词书攥出了褶,指关节泛着白。
她悲哀地透过窗子,望向同样被拥堵在路上的车流。
挨着她的那辆纯白小轿车里,是不是坐着一个小公主,满脸笑容地分享今天学校的趣事呢。
她突然想起跟一班同学聊起的那段话。
体活课操场上,张蕊蕊半途中躲进了厕所。
她不想跑步。
兜里揣着单词册,迎面撞上一个女孩。
女孩一个趔趄,两手却搭在张蕊蕊的肩上。
她笑起来时露出两颗虎牙:“好巧呀。”
“你是几班的啊?交个朋友呗,不撞不相识。”
张蕊蕊嘴唇干涩地回了句:“三班。”
果然,那个女孩掩着嘴小声惊呼:“三班?那个美术老师的班啊……”
张蕊蕊的眸色暗了暗。
女生却没发觉一样,继续说:“我在一班,就那个大魔头班,天天被训被管,要死了。”
女孩跟张蕊蕊吐槽她们班主任的严厉。
这人是物理组组长,带过的班升学率都不低。去年带的班还出了两个状元。
那些吐槽的话飘进张蕊蕊耳朵里,她罪恶地认为,对方有炫耀的嫌疑。
女孩说她班天天都有小测验,占半节英语早读。他们班主任说英语没用,语文分也难提升,靠背就可以了,让大家着重数理化。
这也是一班向来的风格,每届分班,基本上只会走几个人,凑齐一个文科班,剩下的全部读理科。
说了这么久,女孩讲累了,于是停下问张张蕊蕊:“你们班呢?”
“我们班啊,挺轻松的。”张蕊蕊故作随意地答道。
她们班早读是两个单科第一领读。
班主任没占用任何一节自习课,也没多布置一项作业。
她的班主任老师,只有在每次军训的半天结束时才会出现。
远远的,能看见老师穿着浅条纹衬衫和卡其色亚麻长裤,朝队伍招手,喊两个男同学去搬水。
安宁会从校外买冰镇水。
也只有在那个时候,她会在其他班级羡慕嫉妒的眼神中,骄傲地扬起下巴,结结实实地走到树荫底下取水。
而其余时光,依旧要忍受同学间的议论纷纷。
比如其他班级开始自主订购练习册时。
比如一班早读时,全班默背的《出师表》一声声盖过了她们班的单词领读。
按部就班的生活,平常到跟其他抢跑的班级格格不入。
所以,女孩听完张蕊蕊的叙述,并没有露出羡慕的眼神,而是皱起了眉:“可是,你不觉得,虽然轻松……”
“但是她也有点太不负责了吗?”
心里像被什么击中。
张蕊蕊目光震颤,越发觉得无地自容。
好像女孩议论的是她一样。
张蕊蕊将单词册藏到身后,假装不在意地说:
“哦,是吗。”
“我不知道。”
她习惯性看了眼手表,跟女孩道别:“要集合了,我先回去了。”
这节结束后是大课间,考虑到高一生每日军训强度已经够了,教导处允许高一留在教室里自习。
也不知道是不是冰水喝多了,张蕊蕊肚子有点痛,这会儿她已经去了第三趟厕所了。
回教室的路上,楼外广播体操的音乐已经响起,班级理应进入自习。
她的班却依稀传来嘈杂的聊天声。
她心底莫名有些烦躁。
拐过拐角,正好碰上安宁从物理组出来,手里抱着一个画册。
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画画,不务正业。
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她母亲常教训她说的话。
张蕊蕊心中闪过一丝惊疑。
“蕊蕊同学?”
安宁忽然出声叫住了她。
张蕊蕊为刚刚萌生的想法感到一阵心虚,恭敬地点了个头:“安老师好。”
安宁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她的眉毛又淡又细,因为瘦,骨相很明显,尤其是下颌。
以至于她浅笑时也遮不住那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清冷。
“昨天放学直接回家了?”安宁停下脚步。
一班的学委抱着卷子从物理组出来,路过时,多看了安宁几眼,也连带着看了看张蕊蕊。
张蕊蕊明明什么也没做,却有一种羞耻的愤恨。
她点点头,对这个问话表现出了一丝丝抵触:“怎么了吗?”
“没什么,”安宁像是没有察觉,“就是昨天偶然看到你,好像是最后一个出的教学楼。”
只是因为这个?
张蕊蕊轻轻蹙起眉:“我只是走慢了一点。”
“嗯,别太晚回家啊。”安宁点点头,掀开了怀里的画册。
张蕊蕊余光看到几张素描,中间夹着一张花名册,上面的名字被涂画得花花绿绿。
听见安宁问:“你是家长来接送?我看你家住得挺远。”
为什么要在意她家远不远?张蕊蕊有点烦了。
能不能多关心一下她的学习。
物理课堂测验,她错了一片。
试卷红得刺眼。
她冷了脸:“老师,没什么事我要回去学习了。”
“啊,好,去吧。”
安宁愣了一下。
等张蕊蕊进班级后,安宁又在走廊站了一会儿。
安宁掏出手机,用前置摄像头照了照自己的脸。
是关心的语气不对吗?还是表情太凶?
算了,反正也不是不知道……张蕊蕊心思较其他同学敏感些,一直都这样,没变过。
安宁轻叹了口气,推开了班级门。
闹哄哄的声音忽然被掐断。
一众眼睛眨巴眨巴着,无一不在心虚。
她用食指的骨节敲了敲门,“笃”、“笃”两声。
几颗脑袋垂了下去。
“都学不进去是吧?我管太松了?”
安宁抛出两个问题。
教室里寂静得如一潭死水。
安宁讲话的声音不高,也不亮,但是她自带的那种清冷调和时刻镇定的表情,总会带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
她字句清晰地宣布:“本来想着第一周你们军训,比较辛苦,我也没着急,现在看来,大部分同学精力十分充足,丝毫没被高强度训练影响。那正好,借这个课间——咱们竞选一下班委。”
“现在准备两张纸,先写下自己想要竞选的职位,后排同学统一收上来后——”
安宁拍了拍离她最近的同学的桌面:“江颂时,你负责统计。”
“统计完写到黑板上,然后每位同学在另一张纸上,写下支持同学的名字,多投、弃票都算作废。”
计票开始。
张蕊蕊从草稿本上撕下一张白纸,将其对折,再沿折痕撕成两半。
她提起笔,在第一张纸前犯了难。
片刻后,她犹犹豫豫地在大片空白里,写下了几个字——化学课代表。
黑色的方块字小小的,拥挤在一起。
像她本人一样别扭。
余光里,能看到后排收纸条的同学正在朝她靠近。
低下头,看着那扭歪的几个字,脑海里充斥着母亲的反复叮嘱,两个念头在疯狂打架。
最终,她将“化学课代表”几个字划掉,改成了“学习委员”。
看着纸条被一张一张收上去,张蕊蕊眼神开始失焦,在黑板和讲台间游移。
竞选最激烈的要属班长和体育委员这两个职位,底下排了一串名字。
其余的基本都是竞选课代表。
学习委员那栏里只填了两个名字,其中就有张蕊蕊。
另一位是周遇。
周遇同时还竞选了文艺委员的职位。
真贪心。
在感慨的同时,张蕊蕊越发后悔起来。
如果早知道有人选两个,她为什么不把化学课代表也填上?
一旦阴差阳错成了呢?
就算回家被问起,也有合理的解释。
安宁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不拖泥带水。
几乎是在江颂时统计完毕回座的同时,安宁宣布大家开始投票。
张蕊蕊托起下巴,将手掌盖在纸上方,偷偷摸摸地在学委那栏给自己投了一票。
明明没做什么,她却惊慌又羞耻。
余光看见她同桌方瑾——大大方方在语文课代表上写了自己的名字,还举起来给后桌雷好帅看:“懂我意思吧?”
雷好帅应允得极快,他两指并拢,在桌面做了个“小人叩拜”的手势:“臣遵旨~默写测验还请娘娘多多关照~”
张蕊蕊眨眨眼睛,将手从纸上挪开了。
原本平整的白纸被她掌心汗水洇得潮湿,翘起了边。
唱票由安宁亲自进行。
她的语速又快又稳,但读每个同学的名字时,都十分清晰,甚至没有卡壳。
一般年轻老师不练个十几遍,不可能把新同学叫得这么顺口,甚至不用看名单就能一一对上号。
江颂时作为助手,也展示出身为“班长候选人”的能力。
他的黑板字写得很漂亮,笔锋错落有致,张扬却不失规矩。
【计票结果】
班长:江颂时。
体育委员:雷好帅。
文艺委员:周遇。
语文课代表:方瑾。
英语课代表:谈嘉。
……
学习委员:张蕊蕊。
张蕊蕊松了口气的同时,将目光停在了化学课代表的位置——何岩。
是关胜的同桌,一名个子矮矮、带着方框眼镜、沉默寡言的男生。
等同学们自行消化了一会儿,安宁出声道:“有哪位同学对选票结果有异议吗?”
讲台下的脑袋纷纷左右摇了摇。
“好,自习吧。”
安宁似乎在心中定夺些什么,顿了顿又说:“以后自习课由班委维持纪律,按黑板顺序来实行轮班制,每人值一天。”
她边说边走向门边,轻轻拍了拍江颂时的桌子:“班长,你先来。”
“收到!”
江颂时挺直腰板,非常配合地点点头。
“辛苦。”
安宁说完,抱着她的画册离开了,随手带上了门。
同学们也给足了新班长的面子,一时间,教室里没再响起任何说话声。
笔头按动的“咔嗒”声和写字翻书的“沙沙”声如海浪般在四方空间里漫延。
张蕊蕊低下头,盯着《教材帮》上的数学公式。
十分钟过去了,一个字也没吸收进脑子。
她忍不住走神。
最终,高一(3)班将这份安静乖巧的氛围撑到了离下午放学还剩十五分钟的时候。
雷好帅将身子后倾,抻直胳膊,伸了个巨长的懒腰,直到后桌不耐烦地用笔帽戳了戳他的背,他才将手收了回去。
张蕊蕊终于完成了数学单元小节的预习。
明天是周一,她需要利用晚自习把剩下的科目也看完。
正琢磨着先从物理还是化学开始——毕竟这两科老师是出了名的严厉,余光瞥见一张纸条被推到她面前。
方瑾的手很白,很纤细。
她的字也像她,有种温婉和典雅的气质。
但方瑾的性格似乎要比她的字更外放些。
张蕊蕊是那种一板一眼的学生,对于自习课传纸条这种紧张、刺激又兴奋不已的小活动,她基本没多少机会去参与。
她读的初中实行军事化管理,以严格著称,自习课但凡抬个头走个神,都会被巡查的老师扣分。
但这个高中好像不是这样的。
陡然被安置在一个自由放松的环境,张蕊蕊特别不适应。
像是被规训久了的野兽,忽然被解开了锁链。
她小心翼翼地将纸条移到课本底下,做贼心虚地抬头瞄了眼前后门,再掩耳盗铃地支起下巴,朝纸条上的字看去——
“你肚子不舒服呀?怎么一直在揉肚子?”
她不敢多花功夫写,只潦草写了个“喝了冰水,疼。”,再将纸条小心翼翼挪到两桌相间的缝隙上。
方瑾大方接过,扫了一眼又唰唰写起来。
片刻,方瑾将笔放下。
张蕊蕊立刻挺直身子,一脸警惕。
但方瑾只是低下了头,在桌洞里翻找着什么。
张蕊蕊将头固定在课本上方,注意力却全用来听左边的动静。
这次,纸条是从桌子底下递来的。
张蕊蕊没挪视线,手接过时,被陌生金属薄片的触感吓了一跳。
她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定睛发现,是一板布洛芬。
纸条上多了很长的一段话。
“其实我本来想问问你一会儿放学有没有空帮我买一盒笔芯,不舒服的话晚自习可以请假的,明天买也可以。不过,你要是觉得麻烦就算啦,主要现在咱们班走读生里,只有你离我最近。”
句子末尾的标点旁,还画了一只哭泣的小熊。
张蕊蕊的心被这只可爱的小熊融化,她这次没再遮掩,迅速写下:“没问题,什么牌子和型号?”
“这种。”方瑾轻声细语,朝她展示手里的按动笔。
方瑾用的不是很常见的按动水性笔,上面印了一串外文,像是进口品牌。
张蕊蕊点点头,在纸条上抄下几个关键词和型号,表示知道了。
“哇——太好了!”
方瑾没忍住,两只手掩在嘴前,欢呼了一声。
与此同时,放学铃响起。
悠扬欢快的《致爱丽丝》盖过了两人的交谈。
张蕊蕊和班里少数几位走读生站起身,走出了教室。
住宿生和走读生之间的友谊,大概都是从“代购”开始的。
次日来上学时,张蕊蕊准备掏出英语书早读。
手刚伸进桌洞,摸出来一盒草莓牛奶。
她抬头看方瑾。
方瑾在抿嘴微笑,目光还落在练习册上。
说不清是晨光美好,还是方瑾的笑容感染力强,张蕊蕊也弯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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