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里最保守不住的就是秘密。
据说,课间的时候,某位同学匿名往教务处门缝里塞了一封举报信。
信里说他发现乔尚作为考试出题人之一,给自己班学生开小灶,提前模拟练习。
先不说试卷难易程度是否合理,一班整体成绩的真实性受到充分怀疑。
苏茂成作为教导主任,虽然跟乔尚有十多年的交情,这次却没有包庇他。
校长办公室里,一贯以和蔼可亲形象展现在众人面前的吴校长,重重地拍着桌子。
“胡闹!简直胡闹!”
乔尚义愤填膺地点头:“可不是吗,这帮学生简直无法无天了。”
他听说自己班学生晚自习都不好好上,一到最后一节课,就纷纷搬凳子往三班凑合,气不打一处来,开会训了他们几句,竟然还有人顶嘴。
“我是说你!”吴校长大手一挥,“乔老师,学生冲动行事也就算了,怎么你也跟着闹脾气?”
乔尚傻了眼,转头用目光问询苏茂成。
苏茂成摸了摸自己稀疏的头发,假装将视线移到别处,瞎忙活着。
吴校长背过手,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还有出题的事情,好多学生,包括家长都有向学校反应,说你出的题太偏、太难,不适用于最新的培养方案。”
“你这个物理组组长能不能继续任职下去,我想……得重新评议。”
“老吴!”
乔尚彻底傻了,情急之下喊了一声,意识到办公室还有其他老师在场,又连忙放低姿态:“我是说……吴校长,我从业快三十年了,论资历,整个群英中学里,也只有我参与过省联考命题。我难道会故意把题出难,给自己班学生开后门吗?这有必要吗,您觉得我是这种不守师德的人吗?!”
人到中年多少会有些发福,这一点在乔尚身上体现得格外明显,这几日也是被学生连连气到,眼底一片乌青,下巴上的胡茬冒出尖尖。
他手肘撑在理石桌面上,胸脯剧烈起伏,喷出的鼻息厚重浑浊。
“老乔,你别动那么大的气,”苏茂成忙完了事情,收起手机朝他走过去,“吴校长的意思不是要你离开命题组,是让你也参考参考其他老师意见,调整一下出题风格。”
苏茂成一下一下地拍着乔尚的背,给他顺气儿:“我听说高三这次联考题目里,侧重点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呢!咱们不也得与时俱进吗。”
“哼,你以为各城重点中学的密卷都是怎么得来的?”乔尚大口缓着气,刚卸下力,就觉得头脑发昏,差点没站稳。
苏茂成扶着他坐下:“知道,没有你给我们群英坐镇,咱升学率哪能进步那么快?”
说完,又冲安宁递了个眼色:“安老师呢,您有什么高见?”
安宁:“我对命题组没有意见。不过……既然举报信是学生写的,我想咱们也得给学生表明一下态度,尊重他们的想法。”
一提学生,乔尚又动了肝火:“我自己的学生还轮不到你来管教,安老师管好自己班就行了。”
“我没有想干预您的教学节奏,只是最近发现,您对犯错学生的处罚有点超过学校规定了。”安宁面对来势汹汹的怒火,表现依然很平静,就是不跟乔尚吵。
一肚子闷气散不出去,乔尚感觉自己要消化不良了。
散会后,他走到安宁身边,咬着牙撂下狠话:“大家都等着看你带三班那群小崽子冲到第一名呢,你还是先忙好自己的事吧。”
安宁嘴上挂着淡然的微笑:“我的教学节奏也不需要乔老师来干预。”
教室窗外那棵枫树早已变了颜色,斜阳轻洒,金黄的叶子像是被点燃了,被风扬起火红色的波浪。
该说石头镇的冬天不像是冬天吗?
安宁没见过最北方的雪景,只知道这里的秋天和夏天一样漫长。
早前看新闻,听说北方街道早已被漫天大雪覆盖,满世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她却盼望着这里也能迎来一场雪。
从十二月中旬左右,高一全年级正式进入期末复习阶段。
有了安宁的辅导,三班复习进度比其他班快了一大截,整体井然有序。
张蕊蕊的“短板”也终于不再成为巨大的困扰了,她只花了两周时间就突破了及格线,再加上母亲每周末安排的私人补习,物理成绩有了质一般的飞跃。
母亲问起她怎么突然开了窍,张蕊蕊轻描淡写地透露出自己最近一直在接受安宁的辅导。
母亲一脸稀奇地惊叹:“没想到这安老师教学还挺有一手的。”
“你零花钱够不够?好几天了也没问过你,你倒好,也不知道朝我要。别家姑娘巴不得家长多给点零花。”
张蕊蕊摇摇头:“给我也不知道买什么,没处花。”
母亲轻哼一声,没再说什么。
这是她感到满意的表现。
次日,张蕊蕊睡眼惺忪地走到玄关去换鞋,发现门口有一张母亲的字条和百元大钞。
“这几天单位忙,没空接送你。打车注意安全,记得把门口的棉衣穿上。周末你爸要是过来,就去小姨家住。”
张蕊蕊捏紧钞票,放进口袋,脸上并没有收到零花钱的喜悦,反而满眼失落。
指甲抠在“爸爸”这个字眼上,她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凝固了,为了打破这种凝滞,她用了点力。
纸条被抠下一个角。
最后一句话破碎了。
她不想心惊胆战地住进小姨家,她想陪母亲一起面对。
可她知道,这张字条的意义,就是母亲对她的回避。
再忍一忍吧。
等高考结束,她要把那张结婚证撕碎,把母亲从窒息的牢笼里解救出来。
等到她成年,就和母亲一起离开这座小城,那之后,就不会再有新的淤青和伤痕出现了。
粉色的钞票最终被张蕊蕊换成了粉色的草莓牛奶,安静地躺在了桌洞里。
这一个月,在安宁的组织下,班级里成立了学习互助小组,以自己擅长的科目换取其他题目的讲解。
张蕊蕊把自己的卷子分享给方瑾,而方瑾负责把她不会的题目说懂。
学习强度的提升需要睡眠和食物来补充,午休期间待在教室里的学生明显减少,基本都回宿舍补觉去了。
方瑾揉着眼睛走进教室,身体是行动着的,但脑子还没完全清醒。
她沉沉往椅子上一坐,伸手去摸桌洞里的水杯。
手指触碰到硬邦邦的纸盒,她呆头呆脑地哈腰往桌洞里瞄。
心脏忽然被锤了一拳。
她的手绕过了水杯,将纸盒取出,慢吞吞地撕开包装,插上吸管。
淡粉色的草莓牛奶缓缓注入口腔。
清甜的,带着丝丝凉意。
张蕊蕊正在用余光偷看她。
方瑾抿抿嘴,又尝到了一丝甜味,随即弯起了眼睛。
日光穿过云层,在纸面摇曳成浅浅的河流,斑驳的光影像冬日漂在湖面的碎冰,在两人眼前摇晃。
谁都没有提之前的冷落,彼此心照不宣。
高一年级的风平浪静并没持续很久,又被撼动。
这波舆论的源头不再是一班了。
而是五班。
听说一班有几个好学生带头反对乔尚的教育方式,甚至惊动了校长。
连安宁也被请去喝茶了。
乔尚内心稍有埋怨,明里暗里总是讽刺安宁。
对此她无话可说。
第一世她确实是物理老师。
学生们也跟安宁非常亲近。
作为重要学科,并且是班主任,她在教学和管理上,很难做到两不耽误。
后续重生过几次,也先后做过班主任、副科老师等职务。
从对学生一开始的浅显了解,到最后的知根知底,安宁还在不断探索中。
她自知对孩子们还是有很大疏忽,这次她想出的兼顾方法,就是用最不起眼的美术老师身份当班主任。
在2010年的最后一周,各学科组长上交了最终版的期末考试题目。
含有重要机密的U盘在苏茂成手里,别说上下班,连上厕所都要随身携带。
而最终敲定的物理卷子,也恢复了适宜难度,各班统一规定考试范围,再没有押题一说了。
安宁开始感受到寒冬变化的契机——是上午还晴空朗朗,下午就狂风大作的诡谲天气。
12月31日下午,全校放假。
夜晚刚拉开帷幕,天空降下一场薄雪,说是雪,没等落到地面就化开了。
墨蓝色的天空铺开一张厚厚的云纱,遮住了月亮。
校医室那所小房子还亮着灯,像一座小小的宫殿,散发着温暖和光亮。
安宁敲开办公室的门时,沈乐知正坐在桌前,一只手搭在桌沿,从容地转着笔,面色沉静地浏览病历。
听到安宁走进来的声响,他才缓缓抬起头,脸上化开一抹微笑:“稍等十分钟。”
安宁没出声,在他对面坐下,肩上的布料洇着一团深色的水痕。
她身上那件灰蓝色大衣很久没穿了,上一次穿上,还是跟沈乐知去法国,劝某个固执鬼不要放弃名校抛来的橄榄枝。
“外面下雨了?”沈乐知抬头看了她一眼,问道。
安宁:“不是雨,是雪。”
雪在石头镇十分罕见。
沈乐知转笔的动作停了,整理病历的速度肉眼可见快了不少。
时钟走到八点准点,他利落地把文件码向一边,脱下白大褂,换上一件驼色大衣,顺便将支在墙角的长柄伞捞起。
“走吗?”他站在门口等待。
像是贪恋房间内的温暖,安宁起身的动作慢吞吞的,跟在他身后走,隔着三两步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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