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在成堆的卷子中间,找到了一块空地——她的办公桌。
桌上只摆了本教案和画册。
这么看……确实有点格格不入。
其余几个老师在组长带领下,正在批阅周测卷子。
安宁主动申请加入阅卷行列。
一班老师兼物理组长——乔尚抬了抬眼皮,手上动作没停:“没想到安老师深藏不露啊,当初怎么不选择教个主科?”
说话间,乔尚往正在批阅的卷子上一连画了四个红叉。
他用指节掸掸卷子:“啧,这谁答的题?后面大题全空着,给我写的啊?”
眼看他要发作,安宁对面的老师眯眼笑笑:“对啊安老师,教主科多好,我看你挺适合物理的。”
“精力不够。”
安宁笑笑,语言简短地回绝。
她视线扫过整张卷子,笔尖在卷面上轻轻一挑。
合完分数,一共55分。
她将卷子翻到前面,看了眼名字——
张蕊蕊。
记得她中考分数能排进班级前十。
有点偏科。
乔尚这时候已经批完了一个班,他将红笔芯往桌上随手一搁:“诶,你们年轻人说什么精力不够?年轻老师更应该挑起大梁!”
言谈举止间,他还真有点神似教导主任的作风,就连光亮到没有毛发生长的头皮也像。
他说:“小刘啊,还有小安,咱一个办公室的,关起门来说自家话,这群英中学一直靠我们几个老的撑着,也不是回事儿嘛。教育早晚都要革新换代的,我们总得物色出一放心的,才能把重任交出去呀。”
“我理解您的意思。”安宁点点头,没再反驳,却也没说同意。
新学期开学一周多了,各科目陆续都开始了正式教学。
师生们茶余饭后讨论的话题,总也离不开这一届的师资配备。
以高一(3)班为例。
美术老师任班主任一职,已经算开了先例。为了稳住家长情绪,教研组特地开了次会议,琢磨教师资源的分配。
三班的数理化都是顶尖老师,生物老师年轻一些,但曾加入过省联考模拟卷的出题组。
语文老师资历虽然没那么强,但她是休完产假后回来的,目前只带一个班。
为了照顾到语文老师的身体情况,教务组将三班的语文课都安排在上午前三节。
所以,语文老师的全部精力都会投入到这个班。
不过,英语方面……
高三恰好出了几位英语竞赛的佼佼者,几乎整个英语组都重视着高三那边。
所以三班英语老师的配置,不那么尽如人意。
她叫朱茜,新聘来的,第一次讲课,比三班班主任还新、还年轻。
安宁虽然也是新手,但起码有名校学位证和小半年的实习经历。而且她的操作总令人出其不意,这种天赋别人想学还学不来。
三班第一周的英语课都是高三老师代讲,今天算得上是朱茜第一次教课。
怕朱茜紧张,英语组组长和教导主任都没敢进教室里听,只频繁地从走廊假装路过。
偷偷摸摸在走廊巡视时,这两位老教师还被安宁撞了个正着。
安宁想起之前差点喊教导主任为“地中海”,不太冷静,于是也站在后门,装模作样地听了会儿。
这不看还好,一看还出了麻烦。
朱茜老师职业生涯的第一堂课差点成了灾难现场。
与几位老师视线对上后,她先是磕巴了几句,英语长难句本就难懂,看见前排几位同学流露出懵懂的眼神,更显慌张。
朱茜能念一口地道流利的英式英语,却因这怯场,将课文念得支离破碎。
关胜听不下去,开始在座位上揉纸团扔着玩。
张蕊蕊坚持听了半节,在捕捉到一个拼读错误后,不满地“啧”了声,从桌洞里掏出教学帮自主学习起来。
谈嘉身为英语课代表,一边替朱茜尴尬,一边朝关胜扔了块橡皮,挑挑眉威胁他收敛点。
一切的一切,都被安宁看在眼里。
朱茜嗓子哑了,她明明备了好久的课,还特地向音乐老师请教过怎样喊才能不累嗓子,眼下全都忘记了。
她捏了捏书角,声音有些抖:“下面,我来翻译一下这段话。”
她挑的是一段对话。
在翻成中文时,夹腔带调,又颇为生涩,听起来有股老译制片的味道。
一路走神的关胜听到这句话,不由得联想到电视剧里慕容云海一口澳洲英语的古怪腔调,没忍住笑出了声。
雷好帅被刺激到,憋着气,肩膀微微颤抖。
周遇拐了他一肘子。
“尊重一下老师行不行啊。”
张蕊蕊忍不住了,放下笔,将身子靠到后桌,低声吐槽:“可她也没尊重过我们呀。你听懂这节课讲的什么吗?不是在读课文、翻译课文,就是挑点单词短语,让大家画出来。这有什么意义吗?”
“怪不得一班总说咱们班完蛋了呢。”她这句带了点气话,说完也有一瞬间的后悔。
毕竟自己上午才吃过安宁给她的三明治。
朱茜掩盖在课本下的手抖了抖,但还是站在讲台前,坚持说到了下课前的最后一分钟。
她朝安宁抱歉地笑笑,抱着课本和教案走出了教室。
英语课代表谈嘉“腾”地从座位上起来,跟了出去。
周遇没了厕所搭子,只好把谈嘉的同桌拖了出去。
而雷好帅揉着被揍了好几巴掌的胳膊,等同桌周遇走远才嘟囔道:“坏女人,发什么神经啊。”
方瑾盯着张蕊蕊的侧脸,半晌,带着探究的语气问道:“上完这节英语课,你有什么感受?”
张蕊蕊已经不如课堂上那样激动了,她将英语书丢到一边,拿出物理辅导书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换个老师。不能因为咱们是高一就随便当小白鼠试验吧?”
“好吧,你说的也在理。”方瑾心中感慨,无意识地多借题发挥了一句:“唉~有时候我觉得,你说这个的语气跟你妈妈还挺像的。”
方瑾原本没带什么恶意,但张蕊蕊显然解读成了另外一种意思。
那一刻,张蕊蕊又回想起开学前母亲在班级群发的那堆话了——联合家长们一起向教务组举报,换掉班主任。
这件事甚至传到了其他班级的家长耳中。
她脸渐渐发烫,把笔一摔,站了起来。
“你怎么了?”意识到不对劲的方瑾立刻换了语气。
“去上厕所。”张蕊蕊生硬地回答。
走廊里,谈嘉追上了朱茜。
谈嘉个子小巧,长着一张娃娃脸,垂下来的整齐刘海显得她更加柔软。
对上朱茜疑惑的目光,谈嘉鼓起勇气介绍自己:“老师,我是3班的英语课代表,我叫谈嘉。”
朱茜脸上浮现出一抹怯生生又期待的微笑:“谈嘉,我今天的课讲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建议……”
“呃?”谈嘉没料到老师会这么直白地问她,一时愣在原地。
朱茜以为谈嘉没懂她的意思,又腼腆地说:“今天……是我第一次上台讲课。有很多不足,我自己也能感受到,虽然不知道会教你们多久,但我希望你们能多提一些宝贵意见,尤其是我的课代表。”
说完,她轻轻拍了拍谈嘉的肩膀。
谈嘉感觉肩膀被覆盖上一片温热。
她抿抿唇,脑海里充斥着朱茜刚刚那句“我的课代表”,没忍心说太重的话,只是支吾着:“嗯……如果老师能慢一点讲就更好了,后半段同学有点跟不上了。”
朱茜:“包括你也是?”
谈嘉:“可能。”
她也说不上来是没听懂还是没听清,不过确实到后期,除了跟着翻译,都云里雾里的。
朱茜点点头,仿佛真的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她朝谈嘉微笑:“好,谢谢你的建议。”
眼看要分别,谈嘉又追着问了一句:“老师,那今天的英语作业——”
朱茜翻动着书,下一节课的预备铃快响了,她急匆匆地交代:“把第一单元单词抄写两遍吧,再把课后习题做了。”
谈嘉眼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后点了点头,折身回班级。
下午第一节自习课开始前,各科课代表陆陆续续上黑板前写下作业内容。
理科基本都是留课后习题和练习册,像政治历史等布置的都是背诵内容,语文老师附加了一道阅读题大题,物理老师还多留了一张卷子,说是自愿做,明天上课会讲。
周遇一一将作业项目抄到记事本上,在旁边附上日期,而抄到英语作业时,顿了顿。
“咦?抄单词?”
她将身子歪向过道,喊话谈嘉:“嘉嘉,你确定没写错吧?是抄而不是背?”
谈嘉按动着笔尾:“应该是吧,朱老师还叫我明一早把抄写收上去给她检查呢。”
谈嘉说这话时正低头看着自己布置的计划表,英语那栏她给自己多加了一张卷子。
周遇犹犹豫豫地说:“可是只抄单词,会不会……”
“浪费时间。”一道冰冷的声音中断了对话。
几人讶异,一齐望着声音来源——只见张蕊蕊纹丝不动地在座位上,钻研着物理老师发的卷子。
周遇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抬头正好看见班长江颂时,他用手背推推眼镜,从讲台上朝下扫视了一圈,像是一种无声的提醒。
教室逐渐恢复安静。
晚放学前,最后一节自习。
张蕊蕊只做了一件事。
她写了一封长长的、恳切的建议信。
她利用下午放学时间去校外买了三明治,一份自己当作晚饭吃掉了,另一份她想了想,决定带回教室。
她将建议信和三明治一起放进纸袋里,走到物理组办公室门前。
她提起一口气,敲了敲办公室门。
“进。”
张蕊蕊将门推开半扇,探出一个脑袋,却只看见一班班主任乔尚坐在位置上。
她心下一紧,正准备把门关上,被乔尚叫住。
“来找安老师?”
乔尚向来不苟言笑,张蕊蕊一见他就想起自己惨不忍睹的物理卷子。
她点点头,硬着头皮继续问:“请问……安老师的办公桌在……”
“最里面。”乔尚抬手指了指,又重新低下头忙碌着,时不时将眉头皱起,嘴里还发出“啧”的声音。
亲眼目睹了悲惨物理卷子是如何诞生的以后,张蕊蕊不敢多待,匆匆走到最里面的桌子前,认出熟悉的安宁画册后,把纸袋放到了旁边,然后,像一只小老鼠一样溜出去了。
安宁回来的时候,感觉组里气氛怪怪的。
先是乔尚咳嗽了好几声。
然后又是对桌老师频繁地偷看她。
安宁刚坐到椅子上,就听见对桌老师打趣道:“不错啊,安老师。”
“嗯?”她不明所以地看过去。
“看来你跟孩子们相处得不错啊,都有人送礼物了,我们前阵子白担心那么久了。”对桌老师笑眯眯地,指了指安宁的桌子。
“嗯?”安宁刚发出疑惑,就看见自己桌上多了一份不属于她的东西——一个浅粉色的纸袋。
安宁打开袋子,里面有一份蛋黄肉松三明治,还有一个粉色的信封。
乍一看……还有点像情书。
“送的什么送的什么?”对桌老师恨不得把脸凑过来看。
“咳咳……”乔尚将拳头放在嘴边咳了两声,语气低沉:“学校规定不可以收学生礼物。”
安宁将三明治拿出来,故意抬高,展示给组里的人看。
对桌老师看清后便坐了回去,将书翻得哗啦响,话却是冲着乔尚说的:“一个三明治而已,组长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咱们安老师还是懂分寸的。”
安宁坐了会儿,待视线不再聚焦到她这边后,才从袋子里掏出那封信。
她把信纸展开,一行行浏览起来。
【安老师您好,请原谅我私自向您写建议信这个冒昧的举动。我认为,英语老师无法让我们在高中三年有效地应对高考……】
【……特此申请更换一位更有教学经验的老师来教三班的英语。】
安宁安静地看完,将信纸塞回信封里,夹进了自己的画册中。
她将画册和三明治一齐收进包里,站起身:“我先回去了。”
对桌老师点点头:“好嘞,等批完这点卷子,我也下班咯。”
夜风徐徐,皎洁月光投射在寂静昏暗的校园内,如一条银白的河流。
安宁包里背着三明治和信,说不清哪里不对劲,内心的不安一只挥散不去。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时间能带来确定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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