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苑之内,墙根石下,草圃丛间,楼梯板上,三五具黑衣刺客尸体横陈,各自零落,皆被一击毙命。召青追越进来后苑,见到的就是如此场景。
他原守在西院,见东边火光大盛,不明情形,未免焦急,乍瞥似有一黑影自西院暗角一闪,顿时心下生疑,独自上前,循着方向查探。本也不见声息,以为错觉,却忽闻声响,继而循声至此。见楼阶之上,阁子内生起火光烟雾,他正往那去,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你怎么在这?西院如何了?”是折钺。未及召青解释,他人已是越阶而去,入了阁子。
阁子内燃起的火,是紫沁惊惶之下蹉跌,碰翻烛台所致的。紫沁蹲坐在墙角,抱缩成一团。
进来的那个黑衣刺客没有理会墙角那正瑟瑟发抖的侍女,径直往床帐内寻去。他掀开帐帘,收竖手中躺血的剑,忽而耳边一道破空声响起。
折钺挈刀而至,瞬息间,快刀一闪,向欲行不轨那刺客当头劈去。
黑衣刺客偏头一转,一尾游鱼般避开刀刃,手上剑柄一个翻转,直指折钺命门。
二人过了数招,正难分难解,阁子外传来打斗之声。想是先前那几个黑衣刺客已经追来,折钺只得先将对手的黑衣刺客逼斗至阁子外。后苑之中,霎时混作一团。
不过一炷香功夫,西院接连失火,叫折钺好不抓狂。
这场夜袭持续了近两刻钟,短短的两刻钟,于内中之人却是分秒必争,瞬息之间,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其间,苑内兵戈分散,有两辆马车接连被护送出折幽居。
两刻钟后,折营部将终于率兵众赶来,不多时,折幽居复归宁静。
那辆载着西院主人的马车早已同折家兵士会合;本该紧随其后的另辆马车却历经追杀,正奔驶在一条不明泞道上;赴前招引黑衣刺客的折钺不知所踪。
*
在一阵或急或重的颠簸中,遥棠逐渐无法忍受自己左脑后脑右脑与车板间持续不断的碰撞。
忽然,随着一声刀砍硬木的沉闷震响,她的身体被一股急剧前倾力向前拉扯,朝下扑摔而去,她的右手本能伸前一挡。
砰的一声——身体砸摔在车板之上,遥棠右臂传来的痛感急剧拉扯着她的意识。
模糊的视线中,风吹开帷幔的那头,是马蹄踏地,溅飞泥泞,一骑快马转眼消失不见。
终于,遥棠清醒了,又觉自己并不清醒,或是不够清醒。似一觉惊心,动魄之梦忽醒,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很不对劲。
遥棠企图在自己脑中迅速抓住些什么,但显然,她此刻的脑子并无法满足这样的高强度需求,隐隐钝痛起来。
道旁丛林之后,阒黑一片,连马匹咻咻的呼吸声都消融在这样的阒黑里。阒黑之中,马蹄稳健地抬起,又轻缓地放下,天落起小雨来。
遥棠勉力起身,摸黑往车厢外探去,只左脚一踏出车厢便踩了个空。脚下的车板咔一声断了,她整个人便啊呀一声,气息虚浮得很,心神一颤地栽跌在了车底的一滩积水烂泥之中,好不狼狈。
她身上太虚弱了,没什么力气,像是几天没有吃饭,很快,她便又察觉了不对。眼前,几对马蹄缓缓晃动。
遥棠整个人登时警惕起来,不敢妄动,屏吸凝神,缓缓抬眼,视线穿过挡在自己眼前的几绺乱发,越过马头,向那马背之上望去。
沉是薄雾浓云的夜,冷是春雨埋泥的凉,遥棠无声承受着首骑那人的睥睨。那人一袭黑衣劲装,身姿挺拔,手控缰绳,他的一张脸孤傲冷厉,本掩在头戴的竹笠之下,现正被她仰视着。
遥棠有一种直觉,那双幽深的眼中盛着的是沉冷杀意,而这杀意或许是因为她不该看见他的脸,纵然她只大概看见了个轮廓。
“咦?这就是折钺藏在家中的妾?” 一个声音问道。
后面还有两骑两人,话是其中一人说的,这道声音在遥棠听来有些怪异,她惨白的面色更白了几分,但觉那人没什么恶意,心反倒渐渐平复下来。
执羽将脑袋往前抻了抻,可惜天太黑,瞧不清楚模样,见那娘子摔躺在泥地里,一动不动半声不吭的,像是昏过去了。
思平对那等事可没什么兴趣。他们是在望见那群赶来的折家兵士的影后离开的那个山头,自然也是看见了驶离折幽居的那两辆马车。他只是不大明白,这辆马车……这个车厢如何就被遗弃在了这荒道上?
萧云朔错睨开眼,调转马头,道:“愣着做甚?还不快走。”再没说什么,径直策马离开。
这本是条极其偏僻的荒郊野路,而现下出现这样的变故。思平眼神躲闪地看了执羽几眼,紧跟着也策马走了。
执羽低头看看地上的娘子,又抬头看看他们驰去的背影,紧接着也调转了马头。
执羽没为难太久,往前没走几步,又调转回头,心道自己怕不是忘了自己是谁的人?若是长公主殿下,见此才不会袖手旁观……继而跳下马来。
那娘子果然昏了过去,她的衣裳浸了泥水,粘腻地贴在皮肤上,被抱起时,湿重的泥水顺着衣物纹理向下滴落,执羽将人趴放在马背上,自己跨坐鞍尾,终于也拍马走了。
为首的那人并未打算取她性命,见那三人一行相继策马离开,遥棠没有放松警惕,因最后那人没有驱马,没走远,又回来,很快下马来到她身边。
是那个声线怪异的男人。遥棠不知他要做什么,只下意识地闭了眼,然后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被对方抱起,并被趴放在了他的马背上。
马腿有力,健壮奔腾,遥棠被颠地胃里翻腾,在呕了几口苦水后,终于消停了。男人勒马缓行,带着她进了一片竹林,随即在一弯溪水旁驻了马。
遥棠看见了停放一旁的另两匹马,应是先前那两人的,那两人此刻已不见踪影,她没打算继续佯昏。
执羽利落地跳下马,将人抱下来,夜色中,见怀里安安静静的娘子似正痴痴地看着自己,她嘿嘿笑起来:“醒了?听说你是个呆痴,也是折钺在外边捡的。”
见小娘子登时紧抿了唇,又道:“勿怕,俺每可不像他,妹妹叫的甚么名?可还记得自家在哪儿么?哥哥好送你往家去。” 她说话时,声音像古铜表面,有种粗糙的质感,是它本来的样子。
离得近了,遥棠也无法看清对方的具体模样,天实在太黑了,只直觉他或许本性不坏。
在两次从他的话中听到一个与自己有关的,而她却并不认识的,约莫是个男人的名字后,遥棠茫然了。她想她的确没死,但却好像有什么奇异的事情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不然如何解释这些令她一头雾水的话和这些她看不明白的人物场面。
听那人说她是个呆痴,却不知道她什么名字,又问她家在哪,分明是个生人,遥棠当然不能贸然作答,姑且顺势而为吧,她琢磨。
见怀里那小娘子没有回应,只把头埋低了,执羽也不知人家听没听懂,到底会不会开口说话,瞧她那样倒有些害羞似的,执羽脚下一停,觉到她将人家这样抱在自己怀里真是好生奇怪也,心说反正人也醒了,遂松了手将怀里娘子放下,打算让她自己跟着走。
遥棠不妨男人突然将托抱住自己的手松了,恰自己又虚的很,四肢无力,裙下脚掌又被地上石子硌了下,没站住,整个人往地上坠去。
执羽一把扶住那站也站不稳当的娘子,心道这娘子到底犯的什么病?虚成这样,无法,只得将人背在背上,又听那娘子肚子咕噜噜地响,笑:“原是饿了呀,哥哥这就带你填肚子去。”
遥棠瞬时被激地一阵脸热。
执羽沿着草木掩蔽的墙根走了一段,转过爬满藤植的墙角,方要入偏院那扇小门,就听一道声音喟叹:“你果然还是将她带回来了。”
小门没关,半掩着,思平抱着剑自那扇斑驳破旧的门板后走出,不期执羽背上那娘子正痴痴望着自己。
这处有了些光亮,依稀能见对方是个模样清秀,年纪不大的男子。触碰到对方眼神,遥棠垂眸,将脸往乱发后偏了偏。
思平讪讪的,还是道:“你都道她是呆痴,八成是记不得家在哪儿的,俺每明日可就要起身回京,你这个‘哥哥’好赖是要做到底了。”还有些话,他没再说。
既然思平在这,公子就不会再出现在门后了,执羽叫他让让,径直入了门子,道:“你家文郎君也不大好相与,我怎不见你在你家郎君面前这般拘谨?”
思平心道他家郎君如何就不好相与了?况这萧公子可不一样。他嘀咕:“你又好到哪去?”
萧云朔下榻处是宣城驿馆驿偏隅的一个单院,他外出一趟,身上淋了雨,又粘了泥,很不舒服,回来后径直回了自己卧房,阖上房门,暂没了动静。
执羽和思平自是同萧云朔一道,也住在这个单院里,单院不大,不是馆驿里最好的,但却是适合他们,也符合他们身份的。
屋舍简陋,内里除前厅外,只一间内室。幸而前厅尚算宽敞,除了个四方桌和几条长凳再无什么其他占地的物件。
执羽和思平现站在厅中,齐齐将目光从那紧闭的内室门上收回,你看我我看你,一切尽在不言中。
思平倒是习惯了,讨个铺盖随便在哪躺着就能凑合睡一晚。执羽虽是个女子,但她常在外行走,对自己的事那是驾轻就熟,有便门走便门,没便门找将就,此番在这馆驿,前两日还好说,今夜是再不好找便门的。
思平撇着嘴,摊了摊手:看吧,你就这样把人捡回来,也不想想俺每什么情况。现下咋办?
执羽眨眨眼:能咋办?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看一步呗,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遥棠被背着带到了这处地方,她仔细留意着周遭,室内一盏燃油壁灯,不甚明亮,就着这样的火光,她终于看清了那二人模样。
二人皆束发,瘦高,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背她的男人脸蜡黄,下巴冒满胡茬,右脸长了条疤,反衬另一人清秀非常,像个书生。
她现正悄然解读着二人无声的交流,早忘了自己这一路趴伏在个陌生男人背上的不适。
就屋外的情况看,遥棠是摸不着头绪的,从内看,这当是处临时居所,前面那间紧闭内室里的,就是这处居所的主人了,不出意料的话,便是先前首骑的那人。
观这二人反应,毫无疑问,这二人当是先前首骑那人的手下,听命于那人,但又不完全听命于那人似的,否则如何解释没有那人的命令,他的手下能擅自将她给“救”了,现又在这你看我我看你的不知该如何安置她。
遥棠正是饥火烧肠,肚子里空的,脑子不由自主地也要放空,她只求能尽快饱餐一顿。那人将她放在桌旁的一条长凳上坐了,她收回点心神,观他正脸不如预想中凶恶,遂又放下些心。
屋角堆了些杂物,包括几个大包袱,执羽在其中几个包袱里挑挑拣拣,凑出一整套衣服鞋袜,虽都是她穿过的,却都是其中最新的。
执羽一手捧衣一手提鞋,眼睛往那娘子身上打量:衣服,她瘦,这娘子也瘦,她高,这娘子看着也不差什么,能穿;鞋子,她脚大,鞋也大,这娘子裙底露出的半只丝履看着纤纤的,脚大不了,穿她的,容易摔。但没办法,能穿就行。
遥棠两手捏着自己污糟的裙裾,做拘谨状端坐着,见那人不住地打量自己,现更是盯着自己的一双脚看,顿觉脚底更凉。她原本是穿了双鞋的,只不知何故脚上未有套袜,一对儿丝履先前在马上时颠落了一只。
遥棠低眉敛目,缩了缩裙下那只光裸的足。
思平张口结舌,低声道:“你不会打算让她就在这儿换吧?”
“不然呢?”这不是条件不好么?执羽冲门外努努嘴,示意思平赶紧出去。
那间内室很安静,一如既往,思平踌躇着往门外去,见执羽不动,狐疑道:“你也不怕吓着人家。”
执羽知道思平说的是自己的这身男人行头,理所当然道:“她不懂。”
思平语塞,又听执羽补充,“正好,你去馆驿灶屋为她拿些吃食来。”他应了,出去并阖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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