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长安城的暮春,柳絮纷飞如雪。

杜甫伫立在朱雀大街上,遥望着远处巍峨的宫阙。那是李白曾为他描述过的九天琼楼——飞檐如翼,金碧辉煌,仿佛伸手便可摘星揽月。街道上车马粼粼,环佩声伴着蹄音轻颤。他深吸一口气,醇厚的酒香、甜腻的脂粉、幽沉的檀息交织缠绕,将整个长安酿成一瓮令人目眩神摇的繁华浓酒。

“子美!”一声清朗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

杜甫回首,只见汝阳王李琎的华盖香车已悄然停在道旁。织锦车帘被一只骨节匀称的手撩开,露出这位宗室贵胄含笑的玉面:“今日曲水宴饮,正缺一位妙笔生花的词客,可愿同往?”

杜甫躬身长揖:“王爷盛情,敢不从命。”

自入长安以来,这位素爱结交文人雅士的王爷便对他青睐有加。犹记初谒王府,李琎展读他那首《望岳》时,竟拍案而起,连声赞道“真乃胸中丘壑,笔底风雷”。此后曲江宴游、华林赋雪,常召他陪侍左右。

王府宴席铺陈在九曲回廊之间,水波潋滟映着人间奢靡。金樽盛满晶莹剔透的琼浆玉液,碧玉托盘内堆叠着八方搜罗来的珍馐异馔;丝竹管弦声悠扬入云,舞姬旋舞如流风回雪;琵琶声嘈嘈切切,夹杂着席间醉客的放浪吟哦。

杜甫端坐席间,眼前觥筹交错,人影幢幢。氤氲酒气中,他恍惚看见对面席上,有个熟悉的身影正举杯向他示意——宽袍广袖,笑意疏狂。

心头一跳。

待凝神再看,那不过是座中一位酩酊宾客。

“子美,尝尝这西域来的葡萄酒。”李琎兴致正酣,亲自执壶为杜甫斟满一杯,倾身笑问,“比起你那位……太白兄的‘兰陵美酒’,如何?”

杜甫端起酒杯,浅啜一口。酒入口微甜,带着些许陌生的果酸。

确是上佳美酒,金樽玉盏更衬其名贵,可杜甫只觉得,这滋味远不及当年在某处荒村野店,与李白就着粗陶碗共饮的那坛劣质浊酒来得酣畅淋漓。

他放下杯盏,指腹轻轻摩挲着光滑微凉的杯壁,声音低如自语:“酒是好酒,只是似乎少了些……意气。”

席间顿时响起一阵哄笑,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揶揄意味。醉意醺醺的宾客们,仿佛找到了一个更引人发噱的话题焦点,七嘴八舌地开始谈论起长安城里那些早已被传遍的名士轶事。

有人说贺知章醉后骑马如乘船,晃晃悠悠跌进酒肆;有人道张旭三杯下肚,以发蘸墨狂草如龙;还有人忆起李适之罢相后,日饮万钱,笑言“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

杜甫静静地听着,玉杯在他指间轻轻转动。这些喧闹的笑谈和传奇的轶事,如同一幅幅模糊褪色的画卷在他眼前快速翻过,却渐渐浮现出李白的身影——那人半敞衣襟,醉卧胡床,举杯长笑时恣意张扬,浅色眼眸里倒映着迷离月色。

/

夜阑更深,繁华散作一地清冷。杜甫回到自己的寓所,案头烛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射在斑驳壁间。

窗外春雨淅沥,打湿了长安的飞檐,也仿佛浸湿了这沉寂的夜。他铺开宣纸,提笔蘸墨,笔锋如寒刃破开夜色: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

一个个鲜活的醉影从淋漓墨迹中走出——贺知章醉眼迷离坠入井中,李琎痛饮三斗才肯上朝,崔宗之举觞白眼望青天……而写到李白时,他的笔锋陡然一沉: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墨迹在“酒中仙”三字上重重一顿,仿佛要透过纸背。

烛花爆响,将杜甫的思绪拉回那个遥远午后——

他记得那是在兖州某个小客栈,炉火烧得正旺。李白一手支颐,一手把玩着粗陶酒杯,脸上带着微醺后的慵懒神色,向他讲述起长安旧事:

那日牡丹开得正盛,玄宗携杨贵妃赏花,急召李白赋诗。可这位翰林待诏正在酒肆中酩酊大醉,被人架着拖到御前时,衣襟还沾着酒渍。

“我抓起笔便写——‘云想衣裳花想容’!”李白当时仰天大笑,袖口扫翻酒盏,“高力士那厮给我脱靴时,脸色憋青如蟹!”

杜甫此刻闭眼便能看见那时的场景:李白踉跄执笔,身后是帝王妃子,面前是满园国色,可他醉意朦胧的眼底,只映着酒壶中那晃漾的一泓明月。

更漏声声,窗外雨势渐急。

杜甫又想起另一桩事。某次宫中夜宴,玄宗命人召李白作序。侍从寻遍长安,最后在翰林院墙角找到烂醉如泥的他。

“各位猜他怎么说?”白日宴席上那人的声音犹在耳畔,“他竟推开高力士的手,说什么‘臣是酒中仙,岂能登凡俗之船’!”

当时满座哗然,唯有杜甫暗自苦笑。只有他明白,李白并非狂傲——那人只是真的醉了。醉到分不清人间与仙境,醉到以为脚下摇晃的船是蓬莱仙山的云涛。

“臣是酒中仙……”杜甫轻抚诗稿,指尖在“酒中仙”三个字的笔画上细细摩挲着,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那个千里之外的魂魄。

天光微亮时,杜甫搁下笔,案头《饮中八仙歌》墨迹已干。

八人中,唯李白独占四句。

并非因他酒量最大,并非因他诗才最高,而是因为——只有杜甫懂得,李白的醉意里藏着怎样的乾坤。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酒是李白的剑,斩开世俗枷锁;醉是他的舟,渡向诗国彼岸。王侯将相终成黄土,唯有那酒中仙影,在杜甫的诗里,永远鲜活如初。

他推开窗,看见晨雾中的长安城楼阁参差,恰似李白诗中“迢迢见明星”的琼楼玉宇。

风穿过街巷,卷起几片残花,恍惚间,竟像那人衣袂翻飞的模样。

“太白兄……”他对着虚空举杯,“你看……这样的你,我可算写得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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