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云隐野趣

杜甫端着醒酒汤与漆木食案迈入屋内时,李白已端坐案前。碎金般的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浮跃于他素白的衣袖之上,恍若翩跹的蝶影。

杜甫将盛在粗陶碗里的醒酒汤,连同碟中油亮的胡饼、一小碟酱菜轻轻置于案上,汤药的微涩与食物的暖香在空气中悄然交融。

他指尖不自觉地捻了捻袖口,终于忍不住状似无意地问道:“不知太白兄……昨夜睡得可还安稳?”

李白正端起汤碗,垂首轻吹碗中腾起的热气。闻听此问,他眼帘微掀,目光不经意掠过少年那微微泛红的耳廓。

忽然想起昨夜那人醉倚他肩头呢喃的模样,笑意便不觉漫上眼角。他啜了一口汤,含糊的声音带着宿醉未清的慵懒:“贪杯太过,倒像是做了场乱梦。”

杜甫紧绷的肩颈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三分——虽不知昨夜自己是否失态,但好在对方也被醉意掩埋。他忙拈起一块胡饼递过,适时岔开话头:“对了,太白兄今日有何打算?可想好去处了?”

“嗯……”李白就着汤咽下一口胡饼,视线投向窗外。秋空朗朗,蓝得没有一丝云翳,南飞的雁阵掠过天际,惊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飘进屋内。

他望着雁影渐远,沉思片刻,忽然收回目光,眸中泛起一丝明亮的神采:“有了!兖州城北有位故交,范居士,乃真正的世外清隐。他那方寸小院,却是别有洞天!子美,我们今日便去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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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色漫过山径,两匹骏马踏碎满地金黄,扬起一路烟尘。

“子美——快些!”李白策马飞驰,笑着回望落在后面的杜甫。山风猎猎,吹得他鬓边几缕散落的发丝向后飞扬,衣袂翻卷间,尽显意气风发。

杜甫亦策马紧随,却显得谨慎许多。他费力控着缰绳,既要追赶前面那道潇洒如风的身影,又恐速度过疾,只得扬声提醒:“太白兄!慢些!山路崎岖,莫要分心回头看!当心……”

朗声笑语顺着风飘过来:“哈哈,放心!这马上功夫我惯熟的紧,断然不……”

“不会有失”四字尚未落地,便听得一声惊呼——那道素白身影竟猛地向前一倾,接着便斜身从马背上栽了下去,直直滚入路旁的苍耳丛中,惊起数只藏于其间的山雀。

杜甫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太白兄——!”他猛地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几步抢到那片苍耳丛前。

“太白兄!可摔着了?伤到哪没有?”杜甫声音微颤,急切伸手欲搀扶,又怕莽撞反倒弄痛了他,指尖悬在半空,进退两难。

“嘶……无妨无妨!”李白龇牙咧嘴地撑起身,白衣沾满带刺的苍耳球,活似一只滚进针毡的狸奴,“昔年仗剑走天涯,还有比这更险的……”他强作从容,手指却不自觉地揉按腰背。

杜甫见他这狼狈模样,心中忧急却又忍俊不禁,伸手替李白摘掉鬓边几颗顽固苍耳。他下意识环顾四周,眉宇间忧色更重——乱石嶙峋,杂草丛生,哪里像隐士居所该有的环境?

一缕疑云悄然浮上杜甫心头:“太白兄……”

“嗯?”李白仍在和衣服上的苍耳斗智斗勇。

“此地……未免太过荒僻了些,”杜甫斟酌着字句,目光扫过眼前荒凉的山野,“范居士当真隐居在此等……人迹罕至之所?”

李白的动作猛地一僵。他顺着杜甫的目光抬眼望去,那份强撑的镇定瞬间裂开了一道细缝。

“咳……或许是……”李白眼神游移,支吾起来,手指不自觉地搓了搓衣袖,“这山路太过蜿蜒……我们稍稍偏离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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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番峰回路转,又几度柳暗花明,兜兜转转了大半日,那处真正的“桃源”——范居士的茅舍,才终于出现在李杜二人略显疲惫的眼前。

青衣小童打开柴扉,须发微霜的范居士闻声便热情地迎了出来。

待他看清好友的模样时,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随即化为忍俊不禁:“太白……你这是……?”他指着李白身上星星点点摘不尽的苍耳刺和几处蹭上的泥土草汁。

“……不慎迷途,又不慎陷于草木深处矣。”李白面不改色,大大咧咧拍着衣上尘土。

“迷途?哈哈哈哈……”范居士笑得前仰后合,“太白,你这是多久不曾来寻我了!定是把路径全然忘了吧?快快快,进屋坐下。”

他拍着李白的肩膀,目光随即转向其后的杜甫:“这位小友是?”

不等杜甫回答,李白已一把揽过杜甫的肩,言语间满是赞赏:“此乃杜甫杜子美,是我去岁结识的知己好友。莫看他年少,锦绣文章,气度非凡!”

杜甫敛衽一礼,姿态端方:“晚生杜甫,见过范居士。久仰逸名,今日得见仙居,方知清雅出尘,名不虚传。”

范居士赶忙还礼,凝眸细看杜甫,眼中笑意真切:“子美小友眉宇清朗,风姿毓秀,他日必为鲲鹏之属!”

“居士谬赞了。”杜甫谦和一笑,神情自若。

日头渐高,三人围坐院中木案。小童奉上乡野时蔬、清酿米酒,更有两盘削得玉润的雪梨片,堆叠如雪。

李白目光落在那盘梨上,双眸登时一亮:“噫?上回席间不过随口一提,说你家秋梨格外清甜爽口,想不到十郎竟还记得?”

“随口一提?”范居士扬眉,捻须大笑,“太白啊,你那次酒过三巡,翻来覆去可念叨了不下七八遍!怕是尽兴之余,全忘在脑后了吧?你当时可是……”

“哎呀呀,范十!”李白面上微赧,急忙截住他的话头,顺手拿起桌上木箸递给杜甫,声音急切又带着几分掩饰,“快,莫客气!子美,别愣着了,快尝尝范居士的手艺!”

杜甫接过木箸,朝范居士恭敬颔首:“多谢居士盛情款待,叨扰了。”

范居士摆手朗笑:“何须客气?太白的知己,便是老夫的贵客!今日只管大快朵颐!”

席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杜甫的目光却无意瞥见院角晾晒的药笥——黄芩、茯苓、朱砂……尽是炼丹之物。他忽然明白李白为何流连此地,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便如灶上蒸腾的热气,悄然在胸腔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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