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三人踱步至后院。院北酸枣枝头低垂,颗颗红玛瑙般点缀其间;东篱瓜藤蔓爬,青叶黄花下掩着浑圆的寒瓜。两三只小雀在松软的落叶草甸上跳跃啄食,更衬得小院一派生机盎然。
李白随手摘下一颗青红的酸枣抛入口中,酸中带甜的汁水瞬间在唇齿间漫开。他朗声大笑:“好个酸爽!十郎这园中新果,倒比长安的蜜饯更有滋味。”说着又伸手摘了几颗,一颗抛给杜甫,余下的尽数拢进宽大袖袋。
杜甫接住酸枣却不着急吃,只捏在指尖轻轻转动。他望着东篱下那些饱满的寒瓜,忽然想起年少时在巩县,父亲也曾在院角种过两株。
“居士这瓜种得极好,”他轻声道,“藤蔓排布疏密有致,想是费了不少心思。”
范居士闻言眼睛一亮,当即拉着杜甫的手腕走到竹篱前,如数家珍般讲解起搭架引蔓的诀窍。
李白对农事兴致缺缺,自顾自转到枣树下,踮脚折下一枝挂满果实的细枝,忽听得头顶“扑棱”一声——原是惊飞了藏在叶丛里的斑鸠。他望着远去的鸟影哈哈大笑,随口吟道:“枝头惊鸠去,袖里酸枣香。”
日薄西山时,范居士招呼二人到槐荫下的石桌旁歇息。他从屋里抱出一坛自酿的松醪酒,刚拍开泥封,李白便迫不及待地伸过酒盅。琥珀色的酒液倾入粗陶盏,泛起细碎光晕,恰如他眼底跃动的神采。
酒过三巡,暮色已沉,李白面上渐渐浮起霞色。他解下腰间长剑往桌上一放,剑鞘与石面相击,发出清越的铮鸣。
“如此良辰,不可无剑舞助兴!”
话音未落,人已跃至院中开阔处,剑光清冷如素练腾空,映着微醺的脸庞,更添几分狂放不羁。他足踏清影,身随剑走,口中吟哦的诗句如金石掷地,举手投足间皆是疏狂飘逸。
杜甫一手拈着酒盅,一手托颔微支,眼帘半垂似凝神,目光却寸寸缠绕着那舞动的身影。醇厚的酒气混着清幽的果香漫上心头,恍惚间,竟分不清是醉了夜色,还是醉了眼前人。
待得那剑影缓缓收止,举头望,月华已是如银镜当空,清辉遍洒庭宇。
范居士这才惊觉:“竟已到这般时辰了……”
李白闻声,不慌不忙又去拿桌上酒盏,啜饮一口盏中残酒,面上绯色更浓:“天黑路远,归途难行……十郎且容我二人借榻一宿?”
“自是无妨,”范居士捻须沉吟,“只是……寒舍简陋,唯有客房一间,二位……”
杜甫连忙放下手中杯:“不如我……”
“无妨无妨!”李白笑吟吟摆手打断,“一间便一间!我与子美抵足而眠,正好促膝夜谈。”
他侧首望向杜甫,眼波流转,带着几分酒后的潋滟:“想必子美……不会介意吧?嗯?”那微微上挑的眼尾染着薄红,像只慵懒而餍足的狐狸。
杜甫喉结轻滚,瞥见那人敞开的领口下锁骨泛红,慌忙垂眼:“我……自然无妨,只是忧心太白兄受扰……”
“你我同游这许久,岂有介怀之理?子美忒是拘束了。”李白朗笑起身,熟稔地一把拽过杜甫衣袖,“十郎,子美允了,且容我二人先歇下……只是下回……唔,酒窖里须多备几坛方好,今日这般,远远未尽兴……”
话音未散,他步履已虚浮踉跄,似欲倾倒。杜甫眼疾手快,一把扶稳他臂膀。
“唉,又这般醉态了!”范居士摇头失笑,“子美小友,快扶他去歇息吧。”
借着月色清辉,杜甫小心搀扶着李白,只觉对方半边身子都倚靠过来,灼热的气息带着清冽酒香。他微微紧绷,每一步都踏得沉稳,生怕那人下一个踉跄便栽倒在地。
“便是此处……”李白指向一扇幽静小门。
他伸手一推门扉,便跌撞入内。房间不大,陈设质朴,一榻一几,唯有一盏如豆烛火在案头摇曳,将两人身影拉长,模糊印在素壁之上。
刚靠近那窄榻边缘,李白忽地全身一松,直直向后仰倒。杜甫猝不及防,被他手臂一带,整个人便随之失衡,向前扑去,堪堪要砸在李白仰面敞开的胸膛上。
他脑中嗡鸣,慌忙猛地撑住床沿,狼狈地支起上身,稳住身形。然而一阵更汹涌的热意瞬间从耳根蔓延至双颊,与酒意蒸腾起的燥热交织翻滚,在皮肤下炽烈地灼烧起来。他扶着床沿急急站直,心鼓如惊雷捶动,声声震耳。
李白却已闭着眼,低低笑了两声,辨不清是醉后无心,还是有意为之。他懒洋洋地蹬掉靴子,翻身滚到床榻里侧,挪出一方位置,这才悠然睁眼。
他侧首望向僵立榻边的杜甫,浅色眸子里漾着朦胧的笑意:“子美……怎的还不歇下?”
杜甫喉间微动,心底仅存的一点踌躇在那道目光的注视下,顷刻间土崩瓦解。他默然点头,依言除去外衫布履,略显局促地在李白让出的那半边躺下。
甫一转头,便撞入一双近在咫尺的醉眼中。薄醉浸染,双颊晕红,那眼尾微挑的红痕更甚,像沾染了薄绡色胭脂,漾着融融春水般的笑意。
杜甫仓惶移开视线,找话道:“太白兄,不知……被褥何在?”
李白懒懒地应了一声,探手自墙隅摸索片刻,竟真拖出一条薄被:“喏,此有一衾。”他顿了顿,看着那唯一的被褥,眼中笑意更深,“应是仅此一条。”
“仅此一条么?”杜甫微微蹙眉。
“无妨,”李白已抖开被褥覆在二人身上,翻身压住被角,“尽容同衾。不过确是有些拥挤……”他发觉杜甫一条手臂尚露在被外,便又往里让了让,“子美……靠拢些。当心秋寒侵骨……”
杜甫依言向内挪动寸许,手臂便隔着单薄的里衣,真切地贴上了身侧温暖而坚实的胸膛。他倏地一僵,不敢再动分毫,只屏息侧首,暗暗觑着李白的脸色——那人醉眼低垂,长睫在烛光下投出细碎阴影,呼吸绵长而均匀,竟已沉沉睡去。
烛火在桌案上无声摇曳,映着他沉静的睡颜。杜甫凝视半晌,唇角竟不自觉地向上轻勾。那微妙的相触,带着灼人的暖意,一寸寸烧进心底,令他心头浮起一丝不可名状的贪恋。
他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翻过身,指尖刚试探着伸出——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骤然擒住。
“唔……子美的手怎这样凉……”李白梦呓着,不由分说地将那只手按在自己心口。滚烫的温度透过衣料灼烧而来,几乎要将杜甫的指尖灼伤。
他心头猛跳,下意识想要抽回手,却在下一刻——整个人都被揽入那片炽热的胸膛。
原来,仙人的怀抱并非清冷疏离,而是这般温暖、滚烫——烫得融化了他所有的顾虑与不安,烫得他眼眶发热,烫得他甘愿就此沉沦。
杜甫阖目时,听见两颗心跳渐渐相和,恰似终南积雪遇见山间暖泉,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春夜里,悄然融成一脉潺潺溪流。
他就这般安然地栖在那人怀中沉入梦乡,仿佛这方寸之地,本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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