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古朴的黄铜灯台上跳跃,将室内染上昏黄,松烟墨特有的清苦香气在室内若有似无地飘散。
谢道尘正端坐于紫檀木书案前,就着这摇曳的烛光,专注地描摹着一卷残破的《南华经注疏》。
她执笔的手极稳,笔尖游走于泛黄的纸页上,留下一行行清雅俊逸的小楷。
案头一方天青釉笔洗,澄澈的水面映出她低垂的眉眼。
腰间悬挂的那枚代表亲传弟子身份的宗门玉牌,随着她手腕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在纸页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
窗外,暴雨如注,猛烈地敲打着瓦片和窗棂,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哗哗声。青苔和泥土的潮湿腥气被风卷入室内。
忽然,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桃木香气,竟穿透了厚重的雨幕和泥土气息,幽幽地钻了进来。
这香气来得突兀,伏在谢道尘脚边打盹的白狐瞬间竖起了尖尖的耳朵,琉璃般的淡蓝色狐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它小巧湿润的鼻头微微翕动。
“笃…笃…”
铜制的门环在此时突然发出两声沉闷的叩响,声音不大,却在风雨声和室内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谢道尘握笔的手没有丝毫停顿,笔锋依旧流畅。
只是在她广袖拂过案面的瞬间,一道绘制着朱砂符文的黄纸符箓已无声无息地滑入她的掌心,指尖微捻。
她起身,步履无声地走向门口。
阿黎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脚边,蓬松的尾巴微微炸起。谢道尘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沉重的铁门。
“咣当——!”
铁门洞开的刹那,檐角悬挂的铜铃被涌入的狂风猛烈拉扯,发出一连串急促而杂乱的“叮铃当啷”乱响,刺破了雨夜的沉闷。
冰冷且裹挟着浓重青苔腥气的风雨扑面而来,吹得她宽大的靛蓝宗服猎猎作响。
然而,门外空无一人。
只有台阶下的青石板上,一个封着火漆的竹筒正被雨水冲刷着,骨碌碌地滚动了几下,停在门槛边缘。
谢道尘眸光微凝,俯身拾起竹筒。
竹筒入手冰凉,封口的火漆完好,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桃木香气。
她迅速环顾四周,暴雨如帘,夜色浓稠如墨,目力所及,只有翻腾的雨雾和被风撕扯的树影。
她退回屋内,反手关上铁门,隔绝了外界的风雨喧嚣,但铜铃的余音仍在檐下回荡。
“迷阵被破了。”谢道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室内。
她指尖在虚空中快速勾勒,一道传讯符的微光一闪而逝。
几乎是同时,书案上方的烛火“噗”地一声,猛地窜高又炸开一团更亮的火花。
火光扭曲变形,瞬间勾勒出林青泽的上半身虚影。
少年似乎刚从打坐或睡梦中被强行拉出来,鸦羽般的黑发有些凌乱,一根发带歪歪斜斜地系着,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额前。
他正烦躁地扯着发带的尾端,清俊的脸上满是被人打断好梦的怒气和难以置信。
“哪个混账敢动小爷的迷阵???”林青泽的声音透过虚影传来,带来毫不掩饰的暴躁。
“上个月演武试炼。”
一个温软平和的声音从房间另一角传来,带着几分书卷气和不易察觉的笑意。
靠近药柜的位置,另一道烛火摇曳,映出曲依棠清丽柔和的侧脸虚影。
她正低头翻看着手中一本明显被湿气浸润过的《神农百草集》,动作轻柔小心,生怕弄坏了脆弱的书页。
琉璃灯盏的光映亮了她鬓边那枚精致的银制杏叶耳坠,随着她翻书的动作,在她略显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晃动的、细碎的光影。
“某位阵修奇才被金丹傀儡拆了十二重阵眼,只用了半盏茶时间。”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末了还轻轻“唔”了一声,似乎书上的内容很有趣。
“噗!”另一处烛火旁,一个青蓝色的虚影忍不住笑出声,是时莫雨。
她正盘腿坐在蒲团上,闻言乐不可支地拍了下大腿。
林青泽的虚影明显僵了一下,随即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唰”地红透了,一直蔓延到脖颈。
他梗着脖子,声音拔高了一个调子,带着被戳中痛脚的羞恼:“曲依棠!那次是意外!意外懂不懂?!那傀儡不讲武德!再说,这次布在闻歌院外的可是加强版!”
他气呼呼地挥舞着手臂,腰间的阵盘又是一阵叮当乱响,颇有些虚张声势的味道。
谢道尘没理会几人的斗嘴,她已经用一根素银簪小心翼翼地挑开了竹筒的封蜡,动作娴熟而稳定。
随着竹筒开启,她随身携带的储物袋中,那枚从不离身的陨铁项链突然毫无征兆地发出一阵低沉而急促的嗡鸣,像是在预警。
“三更暴雨,门环染香。”谢道尘的声音沉静如水,目光落在从竹筒中倒出的帛布上,“来客踏瓦无痕。”
她将帛布在案上摊开。
这是一幅绘制精细的朱砂地图,标注着山川河流与城池关隘,中心位置赫然写着“宛城”二字。
然而,地图的边沿处,一个暗红色的、粘稠的指印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刺眼。
那血色仿佛尚未干涸,隐隐透着一股腥气,随着烛光的跳跃,竟给人一种它在微微蠕动的错觉,宛如活物。
“哇!所以这玩意儿是凭空……”时莫雨的虚影充满了好奇,她猛地探身穿过自己面前的烛台,想要凑近细看地图。
烛台上跳动的火苗被她带起的风撩动,“呼”地一下蹿高,正好燎到了帛布地图的边角!
“哎呦!”时莫雨惊呼一声,慌忙缩手,但为时已晚。
她袖口用金线精心绣制的朱雀纹饰已被燎焦了半截,留下一道难看的焦黑痕迹,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织物焦糊的气味。
她心疼地看着自己的袖子,懊恼地跺了跺脚。
“莫雨,你毛手毛脚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虞晓清冷中带着一丝不耐的声音响起。
她的虚影出现在房间靠窗的位置,正不紧不慢地摆弄着手中的铜钱,面前一方卦盘莹润生光,显然在进行着某种推演。
“道尘姐的帛布是你能随便烧的?”她没抬头,语气却带着惯有的精准打击。
“我…我不是故意的嘛!”时莫雨扁了扁嘴,自知理亏,声音小了下去。
就在虞晓话音落下的瞬间,她面前卦盘上静静摆放的三枚铜钱,毫无征兆地地齐齐直立了起来。
铜钱在光滑的玉盘上微微颤动,发出极其轻微的“嗡嗡”声,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
“不还有封信呢,信的内容呢?”时莫雨问道。
“云梦城。”谢道尘的声音在此时响起,轻得如同叹息。
虞晓推演的动作骤然顿住,眸中闪过一丝凝重和惊疑。
然而,仿佛是为了应和她的低语,一道惨白的惊雷骤然撕裂浓稠的夜幕,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在窗外炸开。
刺目的电光瞬间照亮了整个闻歌院,也照亮了谢道尘低垂的睫羽,在那之下,投出了一片蛛网般细密而阴郁的阴影。
更令人心惊的是,她腕间那串由同样陨铁打造的细链,嗡鸣声骤然变得尖锐急促,仿佛在哀鸣。
又像是在与窗外雨幕深处,那被雷声掩盖,却又顽强渗透进来的,一丝极其缥缈幽怨的埙声产生着强烈的共鸣!
“呜……”一直安静蹲坐在谢道尘脚边的白狐阿黎,突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后腿一蹬,轻盈地跃上了书案。
它蓬松如雪的尾巴扫过地图上被时莫雨燎出的焦痕,那双如同盛着汪洋碧海的巨大瞳孔,此刻清晰地映照着帛布上朱砂绘就的“宛城”二字,那赤色在它眼中仿佛燃烧起来。
室内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只剩下窗外愈发狂暴的雨声,以及檐角雨水滴落在石阶上的空洞回响。
“滴答…滴答…”,清晰得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鼓上。
十年前那场焚尽云梦城的滔天大火,是谢道尘最深沉的过往回忆。
整座繁华的城池,连同里面无数的生灵,在一夜之间化为灰烬,连一块完整的砖瓦都未曾留下。
唯有眼前这个总是眉眼弯弯、看似和蔼可亲的女子,怀揣着一块从天而降、蕴含着奇异力量的陨铁,如同从地狱爬出的幽魂,挣扎着从那片焦土中爬了出来。
那块陨铁,如今正化作她腕间的细链,此刻正发出不详的悲鸣。
“所以…我要去宛城。”谢道尘忽然轻笑了一声,打破了沉重的寂静。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近乎透明的苍白,轻轻抚过阿黎蓬松柔软的尾尖,琉璃灯柔和的光晕仿佛要将她的手指融化。
她的笑容依旧温和,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无人能触及的寒潭。
“但得先找师尊……”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话音未落——
“咔嚓!”窗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瓦片碎裂声。
声音虽小,在寂静的室内却如同惊雷。
四道虚影几乎是同时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齐刷刷射向声音来源的窗棂方向。
只见窗纸外,雨幕疯狂倾泻,光影凌乱。
纷乱的桃花瓣被狂风裹挟着,如同无数粉白色的蝴蝶,在电闪雷鸣的惨白光芒中狂乱飞舞,形成一幅诡异而凄美的画面。
然而,当众人凝神细看时,窗外除了暴雨和乱舞的桃瓣,只有一片空茫而深不见底的夜色,仿佛刚才那声异响和瞬间的桃花狂舞只是错觉。
“毕竟,宛城不在临缘宗管辖地界。”
谢道尘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她站起身,广袖拂过案面,那幅染着血指印和焦痕的朱砂地图已被她不动声色地卷起。
“时候不早了,都早些回去休息罢。”
她看向烛火映照下的四道虚影,“明日卯时三刻的早课,若是迟了,守静长老的戒尺可不认得什么阵修奇才、法修新锐。”
“道尘姐……”时莫雨还想说什么,被虞晓一个眼神制止了。
“是,道尘姐。”曲依棠柔声应道,虚影对着谢道尘的方向微微欠身,动作轻柔。
“哼,知道了。”林青泽撇撇嘴,虽然脸上还有些不甘,但也没反驳。
虞晓则只是微微颔首,清冷的眸光在谢道尘脸上停留了一瞬,似有探究,但最终归于沉寂。
谢道尘不再多言,屈指轻轻一弹,一道细微的灵力波动精准地击中了四盏烛火。
“噗…噗…噗…噗…”
四声轻响几乎连成一片,四道烛火应声而灭。
一切都在烛火熄灭的瞬间次第消散于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静心斋内顿时只剩下书案上那唯一一盏琉璃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谢道尘站在光影边缘,半边脸庞隐在阴影里。
她摸黑将卷好的帛布塞入腰间的乾坤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陨铁项链,它的嗡鸣似乎减弱了些,但仍在低低地震颤着,如同一个无法安眠的灵魂。
脚边传来温暖柔软的触感,是阿黎。
它无声地靠过来,蓬松温暖的大尾巴轻轻缠上了谢道尘微凉的手腕,带来一丝无声的慰藉。
窗外,暴雨依旧猛烈地冲刷着天地,瓦片在狂风中发出细碎的呻吟。
在震耳欲聋的雨声间隙,谢道尘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轻微、几乎被完全掩盖的瓦片颤动声。
那声音轻得如同一声叹息,一声来自墨色最深处的、饱含着无尽复杂情绪的叹息,悄然滑过,随即被更大的雨声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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