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春阳正好,金辉如碎金般泼洒在临缘宗依山而建的广阔校场上。
试剑台成了整个校场最引人瞩目的焦点。
十数座半人高的防御阵石环绕着这片由巨大青玉砖铺就的方形平台。
阵石表面流淌着淡蓝色的符文光晕,微微嗡鸣,构筑起一道无形的坚实屏障。
晨间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尽,被山风裹挟着,在光滑如镜的青玉砖面上投下流动变幻的斑驳光影。
校场下方,人头攒动,乌压压挤了三百余人。
年轻弟子们身上蒸腾出的汗味,混合着校场四周苍劲古松散发出的清冽松香,形成一种…独特的气息。
几名身着统一执事服的弟子穿梭其中,额角沁着细汗,声音已略带沙哑,正努力挥舞着手臂,试图将激动的人群约束在安全线外。
“肃静!肃静!保持距离!”
“观战者退至黄线后!剑气无眼!”
试剑台上,此刻正上演着激烈的对决。
两支队伍,六道身影,剑气纵横交错,寒光凛冽如织。
兵刃相击的铿锵声,灵力碰撞的闷响,急促的呼喝声不绝于耳。
凌厉的剑气余波如涟漪般向外扩散,撞击在防御阵石的屏障上,激起一圈圈水波般的涟漪,发出沉闷的声响,最终消弭于无形,确保了台下观战者的安全。
这惊心动魄的景象,更是点燃了场下的热情。
“拾梦队!拾梦队稳住!攻她下盘!”
“韵涣队反击!好一招‘回风拂柳’!押韵涣队五十灵石!我赌他们能翻盘!”
“切,拾梦队那女修的剑势刁钻得很!我押二十灵石拾梦队!”
东南角一块稍高的青石台上,气氛更是火热。
十几个弟子围着一张临时搬来的红漆木桌,脸红脖子粗地叫嚷着,声浪几乎要掀翻桌板。
木桌后负责登记的执事弟子,握着一支硕大的狼毫笔,蘸饱了浓墨,手腕翻飞,在铺开的红纸上快速记录着赌注。
笔尖拖曳出长长的墨迹,一个“拾梦”的“拾”字刚落下,未干的墨迹便在带着料峭寒意的春风里微微晕染开来,仿佛也染上了几分紧张的湿气。
大大小小的灵石,下品居多,偶有中品灵石的微光闪烁,叮叮当当堆成了诱人的小山,映照着赌徒们神态各异的脸庞。
有人袖口沾染了大片墨渍,兀自不觉,只死死盯着台上的战局。
西北角相对清静些。
几株垂柳新抽的鹅黄嫩芽在风中轻颤,柔软的枝条拂过地面。
谢道尘背靠着一棵虬枝盘结的老柳树干,姿态看似闲适,一双杏眸却紧盯试剑台上的每一招每一式。
靛蓝色的宗门常服衬得她身姿挺拔,晨风掀起她宽大的袖摆,露出腕骨上一截白皙。
一枚打磨光滑的竹签在她修长的手指间灵巧地翻转,签面上一个“拾壹”阴刻小字时隐时现。
台上,拾梦队那位主攻的女修,此刻剑招陡变。
长剑挽动间,竟有九朵凝实的剑花凭空绽放,每一朵花蕊中央,都不可思议地悬着一滴晶莹剔透、将坠未坠的晨露。
那露珠并非实物,而是精纯剑气与水汽、灵力融合的具象化产物,更蕴含着一股柔韧绵长的巧劲。
化用了医修“悬丝诊脉”的精微控制力,以剑气为丝,以露珠为引,专破刚猛防御,直探对手灵韵流转的节点。
“咦?”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咦自身旁响起。
谢道尘微微侧目。
只见曲依棠不知何时已站得笔直,青丝垂落,遮住了她小半张脸。但那双平日里总是低垂着带着几分怯懦的眸子,此刻却倏然亮起。
“唰唰唰……”
另一边,时莫雨早已掏出了留影石,小巧的石头悬浮在她掌心上方,投射出一片朦胧的光幕,记录着台上激斗的每一个瞬间。
与这两位的全神贯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蹲在青砖缝隙前的林青泽。
这位阵修奇材,嘴里斜斜叼着一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正用草茎小心翼翼地逗弄着砖缝里一只搬运食物碎屑的黑色大蚂蚁。
他看得饶有兴致,嘴角还噙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痞笑,仿佛台上那价值数百灵石的激烈比试,还不如眼前这小小生灵的忙碌更有趣。
谢道尘无声地叹了口气,收回目光,脚步轻移,走到林青泽身后,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认真看别队招式,对我们也有好处。”
她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山涧清泉,瞬间浇灭了林青泽那点散漫的玩心。
林青泽肩膀一缩,立刻吐掉嘴里的草茎,站起身,拍拍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难得地正了正神色:“好嘞,道尘姐。”
他收敛了嬉笑,目光投向台上,开始努力捕捉那些精妙的剑招变化,只是那眼神里,总还残留着几分被强行按捺住的不耐烦。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凑近谢道尘,压低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对了道尘姐…这么算来我们今日是不是不用上……”那个“早课”的“课”字还在舌尖打转——
“闭嘴,聒噪的像膳房后院养的那一群鸡子。”
一个毫不留情的暴栗,带着破风声,精准地敲在了林青泽的后脑勺上。力道不轻,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嗷!”林青泽痛呼一声,捂着脑袋猛地扭头,对上曲依棠那双写满了“恨铁不成钢”的眸子。
“不是我说曲依棠你…!?”他愣了一瞬,随即炸毛般只哇乱叫起来,“下手这么狠!我好歹是副队长!”
曲依棠被他吼得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后退半步:“观战…要安静…心浮气躁…学不到真东西…”
“活该。”一个清泠泠、带着点慵懒讥诮的声音响起。
虞晓背对着他们,依然在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中的三枚铜钱。
铜钱在她白皙的指间翻飞,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仿佛在演奏一曲无声的嘲讽。
“支持虞晓姐!”时莫雨头也不抬,嘴里却毫不犹豫地声援,声音里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笑意。
“行了,都安分些。”谢道尘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手中的竹签依旧在指尖翻转,动作流畅而稳定。
阳光透过头顶柳叶的缝隙,在她鸦青色的发髻上跳跃,投下细碎的光斑。
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不过是平静湖面投下的一颗小石子,涟漪过后,复归澄澈。
四人听了她的话,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林青泽揉着脑袋,悻悻地闭了嘴,只是眼神还在虞晓和曲依棠之间来回飞着无声的控诉。
曲依棠抿着唇,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虞晓抛接铜钱的动作依旧优雅,只是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淡了些。
时莫雨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记录世界里。
恰在此时——
“当啷——!!!”
一声格外响亮刺耳的金铁交鸣声撕裂了空气。
紧接着,试剑台下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与惋惜声浪,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校场。
台上胜负已分。
一名执事弟子快步上前,高声宣布:“此场比试结束!拾梦队,胜!”
尘埃落定。押注的弟子们或欢呼雀跃,或捶胸顿足,声浪更加汹涌。
谢道尘抬起杏眸,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上退场的胜者与败者,仿佛在无声地汲取着什么。
她眼下那两道细细的殷红眼线,在晨光下显得格外鲜艳夺目,为她温润平和的五官增添了一抹锐利与英气。
她腰间悬着的宗门玉牌,随着她站直的微小动作,轻轻磕碰在身后的老柳树干上,发出细微的脆响。
有轻盈的柳絮,乘着微风,打着旋儿,恰好落进了她手中竹签“拾”字的凹痕里。
谢道尘垂眸,用无名指指尖极其轻柔地将那点白色拂去。
“铛——铛——铛——”
远处主峰方向,传来悠远而古朴的晨钟声,浑厚的音波在山谷间回荡,带着洗涤心灵的肃穆。
这钟声惊动了试剑台穹顶装饰性飞檐上栖着的一对玄鹤。
仙禽振翅,发出清越的鸣叫,黑白分明的羽翼划破晨空,向着更高的青冥飞去。
就在钟声余韵将尽之际,谢道尘忽然站直了身体,不再是倚靠的姿态。
宗门玉牌随着她的动作,撞在靛蓝色的衣摆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玉鸣。
她手腕一翻,将那枚承载着队伍编号的竹签利落地收入袖中。
动作间,一抹淡青色的旧疤痕在她右手虎口处一闪而逝。
“道尘姐。”
一个清亮活泼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谢道尘循声望去。
来人一身玄色劲装,勾勒出矫健利落的身形,乌黑的长发高高束成马尾,一条鲜红的发带随着她的步伐飞越。
不是别人,正是夏卜宁。她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几步就跨到了谢道尘面前。
“卜宁?”谢道尘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意外,杏眸微睁,“你怎么在这?今日没有早课?”
她记得很清楚,夏卜宁所在的小队原本也报名了此次大比,可惜赛前队中一位主攻手在一次意外切磋中受了些不轻的皮肉伤,筋骨受损,至少需休养月余,彻底错过了比赛。
夏卜宁当时还拉着谢道尘的袖子,红着眼眶絮絮叨叨抱怨了小半个时辰,满是不甘和惋惜。
夏卜宁捋了捋被风吹到颊边的几缕碎发,动作带着点洒脱。“不然呢?”
她挑眉,语气理所当然,“今日宗门大比,是头等大事!上早课的先生们,但凡有点身份的,都被抽调去做评委或者维持秩序了,谁还有空给我们上课?”
“什么?!你们今日没有早课?!”刚才还蔫头耷脑的林青泽瞬间像打了鸡血,猛地转过头,眼睛瞪得溜圆,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羡慕嫉妒恨。
“凭什么!那我们岂不是亏大了!”他感觉自己错过了一个亿的偷懒机会。
夏卜宁像看什么稀有动物一样,上下扫了林青泽几眼,眼神里明晃晃写着“这人脑子没问题吧?”,连话都懒得接,直接无视了他。
她抬起手臂,纤细的手指指向校场正北方那座视野绝佳的观礼台。
“喏,看见没?”夏卜宁努努嘴,“今天本该给我们上早课的魏先生,正安安稳稳地坐在那上面呢!”
谢道尘闻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眸望去。
高台之上,紫檀木大椅一字排开,端坐着临缘宗十二峰的峰主以及几位德高望重的宗门长老。他们或威严,或沉静,或含笑,气度非凡。
而在这些位高权重者中间,确实坐着一位气质迥异、卓然出尘的男子。
那便是魏先生。
他生得一副极好的皮相,一双桃花眸天生含情,眼波流转间,似有潋滟秋水蕴藏其中,碧波深处,仿佛倒映着万千星辰,引人沉溺。
眼尾天然晕染着极淡的胭脂色,如同三月里被晨雾浸润的灼灼桃夭,清艳而不妖。
鼻梁的线条极为优越,挺直如远山脊线上未化的积雪勾勒出的银线,转折处却又奇异地洇开温润的弧度,刚柔并济,恰似工笔丹青大师最精妙的一笔留白,令人叹服造物之奇。
唇色是那种被清露滋养过的芍药花瓣的颜色,饱满润泽,唇角天然微微上翘,未语先含笑,即便此刻神色端凝,颦蹙间也自有一段天然的风流态度流淌而出。
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他一头长及腰际的鸦青色长发,光泽如最好的绸缎,以一枚样式极其简洁的素银发冠松松束起大半,余下的发丝如瀑布般垂落,在明媚的日光下泛着泠泠霜色。
一袭月白色广袖长衫,衣料轻薄,随着山风微微拂动,衣摆上用同色丝线绣着繁复的云水暗纹,行走坐卧间,纹路如水波般浮动流淌,恍若携了满襟的松间清风与竹上寒露。
此刻,他指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中执着一卷古旧的书册,姿态闲雅。
一枚温润的羊脂玉扳指戴在左手拇指上,在日光下折射着柔和的光晕,那光晕又恰好落在泛黄的宣纸书页上,如同洒下了一片细碎跳跃的金箔光斑。
最是那不经意间垂眸凝思的刹那。眸中潋滟的秋水横波仿佛瞬间凝成了温润醇厚的琥珀,眼尾那一点小小的、颜色极正的朱砂痣,恰似工笔名家精心点就的落英,成为这张完美面容上最动人的点睛之笔。
明明气质端方持重,如供奉于庙堂之上的国之重器,威严不可侵,偏生那份骨子里透出的清雅风流,又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江南烟雨迷蒙中,那面被细雨沾湿、在风中招摇的杏花酒旗,带着微醺的诗意与人间烟火气。
“魏先生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啊…”夏卜宁望着高台,忍不住低声感叹了一句,语气里是纯粹的欣赏,“啧,真是赏心悦目。”
她收回目光,拍了拍谢道尘的胳膊,“好啦,秦安还在那边等我押注呢,我先过去了!道尘姐,”
她冲谢道尘俏皮地眨了眨眼,比了个代表“好运”的手势,笑容灿烂,“比赛加油哦~放心,我会把我攒了好久的全部身家,都押在你们闻歌队身上的!等着你们凯旋!”
话音未落,她已像一阵活泼的旋风,转身朝着东南角那热闹的押注点风风火火地跑了。
“借你吉言。”谢道尘望着她充满活力的背影,唇边漾开笑意。
晨风温柔地拂过她耳边细碎的发丝,远处檐角悬挂的铜铃,也仿佛被这笑意感染,叮叮当当地奏响了一串清脆的祝福乐章。
“下一组!拾壹号!拾壹号队伍准备上台!”台前执事弟子洪亮的叫号声,穿透了喧嚣的人声,清晰地传到了西北角。
谢道尘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她转身,探手拿起一直倚靠在老柳树干旁的星回剑。
“走了。”她道。
“轮到我们上场了。”
她迈开脚步,率先朝着那试剑台走去。
靛蓝的身影在晨光中划出一道利落的轨迹,仿佛即将投入战场的旌旗。
身后,四道身影紧随而上,五人如同一柄缓缓指向苍穹的利剑,锋芒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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