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观澜

暮色初临,望澜楼三层飞檐下已次第亮起琉璃宫灯。

谢道尘望着前方雕梁画栋的望澜楼,檐角铜铃在暮色里泛着暗金光泽。

时莫雨脚步轻快地走在青石小径上,冲身后的谢道尘道:“道尘姐,我可没骗你,他们家那道雪莲炖凤爪,汤汁浓得像琥珀...”

她伸手比划着,腕间赤玉镯发出清脆声响。

跑堂伙计端着鎏金托盘在朱漆廊柱间穿梭,糖醋鱼的酸甜裹着酒糟香漫过雕花窗棂。

二楼雅间传来琵琶急弦,混着猜拳行令的喧嚷撞碎在青瓷碗碟的脆响里。

跑堂伙计远远望见五人腰间临缘宗的玉牌,慌忙撩起绣着金线的门帘。

“贵客里边请!呀,时姑娘可有小半年没来了,您惯用的“观澜苑”,还留着呢。”

“算你们掌柜有眼色。”

时莫雨接过鎏金菜单,指尖在烫银封皮上敲出轻响。

林青泽抱着阵盘斜倚朱漆廊柱,突然嗅到丝若有若无的甜香。

抬眼正见虞晓用银签挑开垂落的紫藤花枝,银簪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劳驾让让!”另一个跑堂少年吆喝着从曲依棠身侧挤过,时莫雨顺手扶住少年险些倾翻的托盘。

八宝鸭的酱汁在青花瓷碟边沿晃出涟漪:“张二狗你慌什么,后厨着火啦?”

被唤作二狗的伙计抹了把汗,眼神躲闪着往月洞门方向飘:“东家新聘的胡姬在观澜苑候着呢,怕误了姑娘们看霓裳舞的时辰...”

他脖颈间闪过道红痕,像是被什么藤蔓类植物勒过的印子。

穿过月洞门,潺潺水声裹着兰草幽香扑面而来。

曲依棠避开石径上攀爬的忍冬藤,却见谢道尘半蹲在鹅卵石路旁,素白指尖悬在几株殷红似血的花苞上方。

“这花色...”曲依棠轻轻拨开花萼,露水沾湿袖口。

“掌柜说是西域传来的虞美人,整个临缘城独此一家。”时莫雨凑过来时,惊飞了栖息在假山后的蓝尾雀,“去年重阳掌柜送我的那株开得可艳了。”

林青泽突然嗤笑出声:“我说怎么空气里泛着股甜腻味儿,敢情是时大小姐又被当冤大头了。”

他靴尖碾碎一片落花,暗红汁液渗出时竟泛着诡异紫光。

曲依棠耳尖泛红,从袖中摸出个青瓷瓶,“这花瓣脉络呈蛛网状,和《百草经》记载的虞美人不太...”

“这哪是什么西域奇花。”虞晓拨开花茎,导管渗出胶状黑血,“分明是苗疆巫蛊用的鬼婴笑。”

“九州禁用的…”曲依棠又补充了一句。

“啊!!!?”时莫雨像是被踩到了脚一样跳了起来。

“掌柜送你的那株也开得艳?”

林青泽突然挑起时莫雨腰间玉牌,“去年重阳…至今,你这蠢丫头该不会日日抱着蛊花睡觉吧?”

“你才蠢!”时莫雨拍开他,鹅黄裙裾扫过忍冬藤,“掌柜说这花是西域......”

"西域来的未必都是好东西。”虞晓转动银簪划破花苞,“就像某些人,看着像朵解语花......”

檐角铜铃突然无风自动。

谢道尘袖中符纸在众人脚下结成淡金结界。

她弯腰采下一片花瓣,看着汁液在指尖凝成墨色:“小时,上次赠花时可留意过花房位置?”

"在后厨西侧..."时莫雨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虞晓警惕的往那边看了看道:“莫要声张,他们人多势众,我们五人未必能打过。”

“走吧,”谢道尘忽的笑道,“不是说有霓裳舞?不去欣赏欣赏?”她扯下结界,抬脚往“观澜苑”走去。

时莫雨正要追问,忽觉袖中微沉。

垂眼看到谢道尘递来的鎏金菜单,烫银封皮下隐约透出符咒纹路——是临缘宗特制的传讯符。

“听说新来的胡姬擅跳《月下飞天》。”时莫雨当即明了。

谢道尘指尖在“西域葡萄酒”字样轻叩三下,转头对跑堂笑道:“劳烦送两坛到观澜亭。”

走进观澜苑的刹那,水榭那头飘来异域弦乐。

七宝璎珞叮当声中,戴着金纱的胡姬正在莲花台上旋身,石榴裙摆掠过水面激起涟漪。

“这舞步......”虞晓突然按住腰间罗盘。

谢道尘按住她微微发颤的手背,符咒化作金蝶停驻在观澜亭檐角:“霓裳羽衣曲混着龟兹乐,倒是新鲜。”

她笑着将酒盏推向时莫雨,“小时尝尝这葡萄酒?”

琥珀色酒液即将沾唇时,曲依棠突然轻咳:“莫雨风寒未愈......”

她的指尖擦过杯沿,银戒内侧的试毒石瞬间发黑。

亭外忽然又传来瓷器碎裂声。

众人转头望去,先前那个叫二狗的伙计正跪在鹅卵石路上收拾碎片,后颈那道红痕在暮色中愈发刺目。

谢道尘瞳孔微缩——那分明是傀儡丝勒出的印记。

“这酒糟香倒是特别。”林青泽突然摔了酒盏,阵盘在桌面震出清响,“掌柜的不出来解释解释配方?”

水榭乐声骤停。

假山后转出个锦袍男子,腰间缠着十二连玉蹀躞带:“贵客见谅,这酒是取晨露......”

“晨露混着尸香魔芋汁?”虞晓冷笑甩出银簪,钉在掌柜脚前的青石迸出火星,“你们望澜楼倒是会酿死人酒。”

琵琶弦应声而断。

二十余名跑堂突然从回廊涌出,鎏金托盘下寒光隐现。

谢道尘轻笑抚过剑穗,金蝶符咒化作结界笼罩观澜亭:“诸位可知临缘宗刑堂最擅长什么?”

她指尖燃起传讯符,青烟在空中凝成莲花纹:“是溯影追魂术。”

剑光扫过水面时,莲花台下的森森白骨清晰可见。

掌柜面容突然扭曲,皮肤下似有藤蔓游走:“既然贵客不识抬举......”

“小心!”曲依棠抛出药囊,爆开的驱蛊粉中窜出数十条血红藤蔓。

时莫雨挥袖召出火凤,烈焰却让藤蔓愈发粗壮。

“用寒冰诀!”谢道尘斩断袭向时莫雨的藤蔓,“这些是尸血藤!”

林青泽的阵盘在水面铺开星图:“坎位!”

虞晓的银簪引着惊雷劈向阵眼,电光中显出一口红木棺材。

曲依棠的药杵砸开棺盖,腐臭气息裹着黑雾扑面而来——里面赫然是失踪半年的临缘宗巡逻弟子。

“结诛邪阵!”谢道尘用符纸化作一柄长剑插入青石板,金光顺着水榭廊柱蔓延。

宗门巡逻队的鹤唳声自天际传来,望澜楼的雕梁画栋在结界中片片剥落,露出爬满蛊虫的朽木。

当最后缕黑雾在晨光中消散时,时莫雨盯着手中枯萎的“虞美人”,突然扯住曲依棠衣袖:“你说那株花......”

“早帮你换了。”虞晓擦了擦溅到手上的毒花浆,指尖被染成诡艳的紫红色。

谢道尘拂开垂到眼前的碎发,天边霞光将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柔金。

“天色尚早,”她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此刻回去或许还能赶上晚膳。”

曲依棠与时莫雨并肩走在最后,前者正低头整理着袖口,后者则望着归巢的雀鸟出神。

五人踏着青石小径归去,暮色中浮动着淡淡清香,惊起的萤火在裙裾间流散。

闻歌院的飞檐轮廓渐渐清晰,檐角铜铃在晚风里叮咚,像是迎候的私语。

刑堂内阴风阵阵,掌心的剧痛成了唯一的锚点,拉扯着景澜依,让她不至于被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彻底淹没。

“废物!又失手了!”

屏风后那声淬毒般的嘶哑咆哮,又一次在耳边炸开,激得我狠狠一颤。腕上禁灵锁链哗啦作响,撞在石阶上,声音在这死寂里尖利得能刺穿耳膜。

那柄寒彻骨髓的刀锋似乎依旧悬在颈后,师兄临死前扭曲的面孔和寒潭深处兄长苍白如纸的脸,在她眼前疯狂交织。

景澜羽的眼睛,那双对她总是盛满温和与无奈的眼睛,此刻在幻象里只剩下无底的绝望与哀求。

寒潭……寒潭底彻骨的冰寒,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兄长的残躯。换骨丹……那是唯一渺茫的希望。师尊枯爪点着师兄悬尸的冰冷触感,仿佛还烙印在皮肤上。

“师…师尊息怒,弟子也未想到那谢道尘面对连郎叙白这样强劲的对手都能取胜。”景澜依破碎的声音挤出喉咙,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绝望的颤抖。

东南角的烛火猛地一跳,骤然熄灭。浓稠的黑暗瞬间吞噬了刑堂内所有摇曳的光影,也暂时吞没了她脸上无法控制的恐惧与泪水。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里,颈后那缕致命的寒气倏然消失。

景澜依如同濒死的鱼,猛地大口喘息起来,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刺得生疼。趁着这短暂的、屏风后空无一人的间隙,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她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撑着冰冷滑腻的石面,拼命向刑堂那扇沉重的玄铁大门爬去。沉重的禁灵锁链拖在身后,在死寂中刮擦出刺耳的噪音,如同丧钟。

只要爬出去…爬出去……

“哗啦——咔啦啦……”

头顶上方,那非人的沉重锁链摩擦声毫无征兆地再次响起。比先前更加猛烈、更加粗暴,仿佛有巨大的无形之手在疯狂拖拽着死亡的链条。

景澜依惊恐地抬头。

十七具悬尸在不知从何处灌入的狂暴罡风中剧烈摇晃、碰撞!破烂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招魂的幡旗。干瘪的肢体互相撞击,发出沉闷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噗噗”声。

其中那具新悬的尸体晃荡得最为厉害。那是上一个任务失败的师兄。他腰间的玉牌在剧烈晃动中终于彻底滑出破烂的衣襟,在昏暗烛光下反射着一点惨白的光晕,直直坠向下方。

景澜依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着那点下坠的惨白。

就在玉牌即将砸落地面的刹那——

“噗嗤!”

一声沉闷、粘稠,如同熟透果实爆裂的异响,猛地从头顶炸开。

那具属于新鲜的尸体,毫无征兆地爆裂开来。

没有火光,没有巨响,只有一种纯粹的□□崩解。无数碎裂的骨片、猩红的肉糜、粘稠的内腑碎片,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砸烂的瓜果,骤然喷射向四面八方。腥臭滚烫的血雨混着骨渣碎肉,劈头盖脸地浇淋下来。

“啊——!”

景澜依下意识地蜷缩身体,发出凄厉短促的尖叫,本能地用手臂护住头脸。带着强烈铁锈和脏器腥气的液体溅满了手臂、脖颈、后背,粘腻得令人发疯。

几块尖利的碎骨带着风声擦过她的脸颊和耳廓,留下火辣辣的刺痛。穹顶之下,血雨肉糜仍在淅淅沥沥地滴落。

景澜依颤抖着,一点点放下遮挡的手臂。目光越过淋漓的血污,骇然凝固在刑堂正面那堵巨大的、原本布满刑具暗影的青灰色石壁上。

那些喷射而出的、大小不一的森白碎骨,此刻竟被一股极其诡异的力量操控着,如同被无形的刻刀精准地钉入坚硬的石壁深处。

它们深深嵌入石壁,排列组合,在淋漓流淌的暗红血浆映衬下,拼凑出几个巨大、狰狞、触目惊心的字。

“再失手,换骨丹就用你的骨头来炼。”

每一个字,都由碎裂的人骨和淋漓的鲜血构成,散发着浓烈的气息。那字迹歪斜扭曲,仿佛垂死者的最后挣扎,直直刺入她的眼底,烙印在灵魂深处。

屏风后,那非人的嘶哑声音如同贴着我的颅骨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冻结骨髓的阴冷笑意,在空旷血腥的刑堂内幽幽回荡,撞在石壁上,激起层层叠叠、如同鬼哭的回音:

“看清楚了?你的骨头……想必比他新鲜些。”

话音落下的瞬间,东南角那几盏熄灭的烛火,“噗”地一声,竟又幽幽地自行燃起。昏黄摇曳的光线重新艰难地撕开浓重的黑暗,勉强照亮这片人间地狱。

冰冷的血水混杂着碎肉,沿着我的额角滑下,流进眼睛,刺得生疼。视线一片模糊的猩红。

我死死盯着石壁上那行浸透鲜血的恐怖警告,牙齿深深咬进下唇,一股更浓烈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压下了翻腾的恶心。

再失手……

她缓缓低下头,摊开那只一直紧握成拳的手。掌心早已血肉模糊,那枚染着双重血污的铁蒺藜深深嵌在翻卷的皮肉里。

先前被它割破的指腹伤口,在剧烈的痉挛和紧握中撕裂得更深,暗红的血混着冷汗,顺着指关节不断滴落。

“滴答。”

温热的血珠砸在冰冷的地面,迅速渗入玄武岩粗糙的纹理,晕开一小片更深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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