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离绾居然指证他是恶鬼?
这怎么可能?!
“不、不是我!”杨铭顿时惊慌摆手,连连摇头,“你们别听离绾瞎说八道,我有没有被恶鬼附身,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来啊。”绾绾积极回答。
杨铭:“……”淦,这个回旋镖!
面对旁侧弟子狐疑而来的视线,杨铭眼睛都快急红了,他求救似的转头看向离霜言,却撞见了离霜言微微侧目避开他的姿态。
不,离师叔,您一定要信我啊!
杨铭在心里呐喊,却在呐喊之后,忽然领悟了什么。
他顺着离霜言侧目的视线望去,旋即,两步上前夺过了黄瑛手里的清浊丹,打开瓶口倒出一粒药丸,抛入嘴里吞服了下去。
咽了清浊丹,杨铭大步站出人群,展开双臂转着圈圈给众人把自己溜了一圈。
显见的,并没有排异反应发生在他身上。
“哈哈!我是恶鬼?我会是恶鬼?”杨铭表情张狂,大笑看向绾绾,“离绾,黄师姐的丹药我可是吃了,你呢,你敢不敢吃!”
绾绾:……啊哦,皮球又给推回来了。
看样子,今晚她是和这清浊丹过不去了,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冒险从了啊。
原本只要挨过今晚,她就能连夜将灵魂与离绾的肉身彻底融合,届时,清浊丹也好,找来离霜言的师兄也罢,谁还能看出她灵魂有异。
绾绾心下郁闷,只好绞尽脑汁再想一些推脱之法。
她神态自若,不露一点紧张之色,虽未应答,却显得游刃有余,光明正大。
弟子们先是听了绾绾一通发挥,又见她如此神色,倒是纷纷低哗起来。
约莫半年前,执法堂长老从宗外接回了自己抱错的真千金。
宗门中人无不讶然于离霜言身份有误的大八卦,许多人心里,也不是没抱着看掌门亲传乐子的心思。
可是哪成想,王长老的真千金是个见识短浅、唯唯诺诺的乡下土包子,人也长得瘦瘦小小、面黄肤糙,与弟子拥簇的女神级人物离霜言相较起来,那叫一个天一个地。
如此一来,掌门亲传的乐子是看不成了。
倒是离绾这个真千金因此心生怨怼嫉恨,多次背地里陷害离霜言,企图搅臭离霜言的名声。
结果,离绾那些小把戏自然是被离霜言识破了,反倒搅臭了自己的名声。
自那以后,离绾就不与人来往了,在宗门里也愈加边缘化,弟子们何时见过离绾似今夜这般能说的?
“原来离绾……口才还挺好的?”
“哼,那叫诡辩。”
“诡辩也是辩呀,譬如我,我已经被离绾说服了。”
“此话怎讲?”
“嗐,若离绾真被鬼上身了,她能说出方才那些话吗?有理有据,条条是道的,就那嗜杀的百年恶鬼,怕不是直接就逃了,还能和我们叨叨这么多。”
有理有理,几名弟子都被说服了,虽然他们不喜欢离绾,但也在心里对离绾就是离绾的事实下了定论。
这厢,绾绾还在为难自己的脑子,离霜言却已将暴躁的杨铭安抚了下来。
她红唇微弯,面向绾绾,似在包容绾绾的任性不合作:“离绾,你与杨铭之间兴许有些误会,不过如今皆已见证,杨铭是本人无疑。”
话音一顿,离霜言垂下美目,遮去了些许怅惘与悲伤:“……我也知道,因为我们之间的事,你其实一直对我心存芥蒂。我不能乞求你的原谅,但我愿意在此对你道歉。”
今夜这事儿,你的确是该道歉。
绾绾忍不住在心里冷笑。
可是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做什么?
此刻的绾绾并不知道,因为没有离绾的记忆,她与周遭弟子所理解的道歉完全不相同。
“没错,因着被顶了身份十六年的事儿,离绾一直都对离师叔心存怨恨。”
“是啊,她没少陷害离师叔,还好王长老秉公执法,从来没有冤枉错人。”
“离绾此人品行不端,实在难以让人喜欢。可离师叔只觉自己有愧在先,从未责备过离绾。离师叔又是个清冷性子,就算受了委屈也不会挂在嘴边的。”
簌簌低语传入绾绾耳中,绾绾越听越不对劲。
情势怎么陡然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还有,原来这个叫做离霜言的离师叔,非但不是离绾的亲戚,还是顶替了离绾身份的假千金???
忽有弟子高声道:“离绾,杨铭已经吃下清浊丹了,你若不吃,似乎说不过去吧。”
此言既出,附和声一时不绝于耳——
“是啊离绾,你还是吃了吧。”
“不吃实在不能服众。”
“吃了才是光明正大,不吃岂非心虚?”
“……”
绾绾简直被这番骚操作给看傻了……
目前这情况,她若不愿吃了清浊丹,就得交给众人一个合理的、从恶鬼手中逃生的理由;若她交不出理由,就得被逼迫,承受诬陷,做下自己不愿且不能做的事?
她的这具肉身,当真是那什么离氏千金吗?根本毫无地位和威信可言啊……
绾绾懵懵的,新得的人类大脑里仿佛被灌了一团泥浆,眼前一张张嘴唇翕动的面庞似乎失去了修士应有的光彩华气,变得面目可憎,令人恶心。
手心不知何时抚住了胸膛,呼吸在紧滞的空气里逐渐急促,无形无色的魂力溢泄出指缝,化作了绾绾心里的一根根支柱。
在场弟子,一半以上均不能在第一时间对灵魂攻击做出抵抗反应。
剩余之人,即便做出抵抗,也会因为对灵魂攻击太陌生而迟滞中招。
绾绾感觉她的大脑好像被切分成了两半。
一半的神经在恶心,在操纵呼吸变得急促,另一半却在清晰判断现场局势,思虑将一个冲动转化成实际行动的可行性。
曾经的战斗经历告诉她,永远不要把自己的安危依托在敌人的选择之中。
如果没有了更好的选择,那就……先下手为强!
“——诸位。”倏然间,一道清澈少年音响在了鬼宅中。
便如按下暂停键,众弟子纷纷停下了动作与言讨,仰起脑袋,为这道声音聚拢去最大的关注。
绾绾的冲动与思绪同样被打破,她瞬间收了手心魂力,发觉弟子们奇怪的反应,跟着仰首望了过去。
他们聚集在鬼宅最为空旷的庭院中,槐花枝条层层垂落,夜风里荡起素美柔波。
却见少年一袭白底轻墨烟波纹妆缎,屈膝坐靠槐花枝。
“今夜已在此耽搁甚久,诸位昆吾宗道友,可愿容我断上一断?”
话音甫落,容北濋的身影也从槐花树上翩然落下,分明并非询问,而是告知。
少年身量颀长,乌发半披,带落了少许槐花瓣停在肩头,鹤翼嵌红玉冠高束长马尾,腕臂利落的线条被白底暗纹织红锦缎束袖一展无遗。
绾绾见他走入人群为他分开的“道”,看清了他白净到双唇鲜红如血的容颜。
眉目清透似明镜,廓朗鼻高,标准的一张美人脸,却是浓郁少年气中和了美人气,让人见着他便如沐三月春阳。
他神态漫不经心,身姿却优雅清贵,眼角眉梢似有似无溢出一丝疏离,像一只高贵的、优美的、绝不让触碰雪白翎羽的白鹤仙。
人群中,离霜言压下了心中翻涌。
她望着这位今夜恰与他们同行的昆吾宗客卿,丹唇盈上真切的笑意:“……一只百年恶鬼附身罢了,容少主若愿意襄助,自然无人不信服,那便,劳容少主一观了。”
容北濋朝离霜言微一颔首,旋即停在了绾绾面前,他修长的眼梢衔着散漫凝睇而来,一双浅瞳在暗夜里留下了反射澹月的微光。
他看任他看,绾绾自岿然不动。
然而心里有多紧绷,只有绾绾自己知道。
“离绾姑娘。”容北濋薄唇轻启,“可否让我触你眉心?”
深感此人站在面前带来的强大压迫力,绾绾哪里还能说出一声“不”?
何况,绾绾也不是傻的,离霜言都对这少年毕恭毕敬了,说明此人肯定也不是现在的她能招惹起的。
绾绾以缄默表示了应可,做好了一旦事情走向不对、立即尝试控制这位容少主的准备。
但容北濋只是伸出食指,轻轻点上了绾绾眉心的发丝,一触即离。
围观弟子各个全神贯注,都想看出容北濋在这一指里用到的手段,体面的话术叫做涨见识,俗气一点就是我也学学。
可容北濋已经收回了手,他们却是一无所获。
在场众多炼气境至筑基境的弟子中,仅绾绾一人明白适才发生了什么……
容北濋的确用到了术法,那是一种超越绾绾认知的神奇能量。
绾绾以为,自己多半会被这道术法拆穿了。
可几乎是她应激挪动指尖的瞬间,她感到自己与肉身尚无完全相融的灵魂,被这道术法牢牢封固!
绾绾愣在了那里,像一个伪造身份证却被警察识破的在逃嫌疑人,一动不敢动。
她面前的容北濋却已然回身。
“离绾无异,如假包换。”容北濋环视众弟子,薄唇微牵,化作一个轻然的笑,“夜已深,诸位可散了。”
没有人再有异议。
也无人敢对这位容少主提出异议。
昆吾宗乃五洲第一仙门,于中洲可比仙首之尊。
可遍及东、殷、中、琼、绥五洲,上三宗、下六宗、乃至千门万业所有小宗,无一不瞻崇臣服一隐世之地。
那就是金相小叠山。
容北濋不是别人,正是金相小叠山妄渊山主的关门弟子,亦是唯一弟子。
任由在场某些人多么不甘,这场由某种目的而引发的人鬼风波,终究到此为止。
至于是谁牵头引起的这场风波,风波既然已成误会,是否又该赔礼道歉,众弟子离开槐林鬼宅陆续下山,却是没有人提及一毫。
这是一场误会没错,可离绾仍旧是那个品行卑劣的真千金,他们做不到和这样一个人致歉。
容北濋离开之时,回头看了绾绾一眼。
眼中深邃恍如一瞬息,再多的,绾绾便没有捕捉到了。
*
临近亥时,淮城客栈。
绾绾研究了一番身上的衣物与配饰,总算踏踏实实把自己脱了个干净。
她将四处青紫的身体埋入客栈提供的大浴桶里,鼓起腮帮,将飘浮的花瓣吹散在眼前。
呼——呼——
粉红花瓣顺水推走,溅开波纹一圈一圈,像极了绾绾直到此刻还留在心头的恍惚。
是的,恍惚,她能不恍惚吗?
绾绾绝对相信,如果今夜穿越到离绾身上的,不是她这位魂咒界第一娃圈大佬,肯定接不住这一波三折的危机。
她连原身的记忆都没有,却要陪这些人类在深夜鬼宅里玩“全员恶人”的心机,这根本就是欺负娃,哦,欺负人嘛。
没错,依绾绾初步判断,最后那位帮助了她的容少主,也不是什么好人。
绾绾可还记得呢,那位似乎地位非凡的容少主在离开鬼宅之前,曾经深深朝她看了一眼,明摆着告诉她——这件事情还没完。
她不是离绾,容北濋一眼就给看出来了。
可容北濋非但没有在昆吾宗弟子面前拆穿她,还大喇喇地为她封固了灵魂与肉身……
哼,人类有句话说的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这绝对是赶走了狼,又碰上一头更厉害的虎了!
绾绾在浴桶里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尽快将灵魂与肉身彻底融合,才是为今之计。
少女蜡黄的脸颊被热意蒸腾得泛红,瘦削后背缓缓后退靠上了浴桶。
她阖目凝神,吸食入体的魂精开始逐步消化,魂识亦沉入一片深袤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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