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怪物已经不能用怪物来形容了。
林悬日看不到它完整的身体,即使是它主动浮出水面,她也只能看到它躯体的一部分。
那是漆黑的、无规则形状的、几乎可以成为任何的一部分身体,质地透明而又虚无,就这么**地展现在她的眼前。
林悬日不知道应该怎么描述这一部分,但她突然就相信了菌丝曾经和她说过的话。
这是任何没有见过的人,都不会相信的一副躯体。
她突然后悔把菌丝扔出去了。
早知道真的是这样,还不如让她喂一点肉给它吃算了。现在倒是好了,菌丝面对这种情况,估计早就死掉了。
“汝等……当真如此无礼?”深渊中的怪物开口说道。
林悬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紧接着,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她就回答道:“我对您从来都是一心一意的,如有冒犯,还请恕罪。”说完,她顿了顿,说道:“不过,如果您今天不还给我菌丝,我是不会离开的。”
她知道,怪物已经在发怒的边缘了。
不过,这正是她要的效果。
其实,除了菌丝,她还有另一件事想要验证。本来她只打算探索这个山洞,不过既然这个怪物这么强大,能力一看就远远高于所有人之上,那她正好想把困扰她很久的问题解决了。
怪物果然中计,发出了沉重的怒吼声。
林悬日来之前,把几乎带了她所有的装备。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她把耳朵上的耳钉摘下来,扔出了山洞之外。
怪物的怒吼声仍然在继续。
这一声怒吼持续的时间很长,她只觉得胸腔都要被震碎了,五脏六腑搅在了一起。山洞里外全部因为这一声怒吼而颤抖,林悬日完全被这个巨大的震动控制住了。
还剩了一个戒指没有摘下来,不过这个戒指一向摘不下来。
林悬日也没有去试究竟现在能不能摘下来,她随便找了个石洞边的碎石,随后用力砸烂了自己的食指。
食指烂了,于是戒指也掉下来了。林悬日跪在了地上,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脱力。相比来讲,现在这种砸碎手指的痛苦,对她已经不算什么了。
她捡起掉下来的戒指,用力地扔出了山洞。
做完这些之后,她又吐出了一口血。
山洞太黑,她看不清这口血究竟有多少,但是根据血从喉咙涌出的感受判断,里面应该还夹杂着她的一些内脏碎片。
在她坚持不住的时候,这种怒吼终于停止了。
“汝等小人,何等愚顽!形骸羸弱,犹敢扰吾?罢矣,姑且宥之。然汝命不久矣,速去!”
这种说话的声音,此刻在林悬日的耳中也成为了一种折磨。
低沉的声音此刻就像蚊子的哼鸣一般,在她的耳中作响,让她根本听不清楚什么。
她睁开眼睛看向深渊。但是即使听不懂什么声音,她也大概能猜出对方的意思——无非就是,你这点实力也敢挑衅我?太可笑了。你现在要死了,我留你一个全尸,赶快滚。
她看看深渊,再看看自己。
从一开始挑衅的时候,她就没想活着离开。
她再次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光滑无比,细腻可人。
就是少了一块伤疤。
这具身体上,是没有曾经的她真正身体上的痕迹的……她还是想要她真正的身体。
那才是她。
无人在意,总是贯穿她的人生。
这些人总是觉得,假如一切都不存在,事情就可以过去了。但是即使,她本来的身体上曾经的痕迹,被永远消除抹去,她那块心里的伤疤,没办法完全地愈合……她永远无法真正地忘记那些痛苦的。
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自由呢?
“谢谢您了。”她开口,声音细如蚊呐。
回应她的,则是怪物不明所以的疑问声,紧接着就是一阵沉默。
林悬日忍着身体的剧痛,站起身来,直视着怪物。
“刚刚的挑衅都是我故意的,是我要测试一件事,利用了您,真的对不起了,”她顿了顿,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快没有力气了,于是加快语速说道,“但是这件事,才是我真的要做的。”
怪物不语,只是一味地看着她。
它似乎很疑惑,很奇怪,他也从没见过,死到临头还不逃跑的人,或者说,像这样敢于直视死亡的人,所以他不理解她在做什么。
但是她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了。
林悬日对怪物笑了笑。
“您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许多人都觉得我叫莉西,但其实,我不叫莉西,”只有在这种情况下,面对着一个可能永远不会记住她的怪物,她才能说出这几个字,用尽力气,一字一顿,她说道,“我叫,林悬日。”
她说完,用尽全身的力气,随后冲刺着,向万丈深渊,一跃而下。
怪物想要拉住她,但它对人类并不熟悉,也似乎没有想到她会用了那么大的力气,于是竟然一时失手了。
林悬日就这样静静地坠落。
……也许还能再睁开眼,也许不能了。
……也许这次就真的是结局了。
不要再醒来了。
在坠落的时候,她听到了耳边呼啸的风声,以及越来越近的水声。
但是她只是觉得,这些东西,已经离她很远了。
……
从家里的古宅逃出来,其实并不是林悬日过往的最终结局。
如果那真的是所有的终结,那么林悬日现在应该是山坡上的某个牧羊女,或者街上的某个茶花女,可惜她并没有这样的福气。
进入那片森林后,尽管有了让她舒心的环境养病,也有了艾丝勒佣人的悉心照顾,但是她的身体已经突破了能够自愈的临界线,所以仍然变得越来越差,越来越差。
这种身体逐渐虚弱的趋势,就像从斜坡上滚动的小球,是自然而然的,即使用了很大的力气去阻挡,也只能减缓它滚下的速度,很难再次把小球推上斜坡。而且,即使要让小球重新回到顶端,小球只要稍加不注意,也会再次快速滚动下来,最终狠狠地摔到地上。
更何况,艾丝勒佣人,也只是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年轻姑娘,她的前半生大部分时间都在教廷和修道院里面度过,只会诵念祷告词和做做杂务,是一个标准的老实本分的信徒,并没有那种了不起的能力。
甚至,她连延缓小球滚动落下的能力,都不一定有。
林悬日对那时候的记忆,大多是模糊不清的。
她常年昏睡,现在回忆起来,她能想到的大多是艾丝勒温柔的抚摸,靠在她身边念诵祷告词,以及寒冷的森林下雪的时候,她靠在艾丝勒的怀里,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木质香,汲取她身上的淡淡暖意。
为了让她尽量避免被打扰,也为了让她不被找到,艾丝勒找到了一个森林深处的小木屋。这是个废弃的屋子,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它改造成一个勉强能住的房子。
冬天寒冷的时候,她们就凑到一起。林悬日为数不多清醒的时候,她就静静地躺在屋子里看雪。
艾丝勒每次都会陪她。
她也很依赖艾丝勒。
很多时候,她一点都不想让她离开自己。
她知道自己身体的虚弱,也明白身体里即将到来的死寂,她并不害怕这些。但是她只是渴望艾丝勒,她渴望温柔的抚摸,她渴望对方身上的香味。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自己死前有她的陪伴。
这并不算太难,对吧?
毕竟她很快就死了。
她很清楚,自己根本就熬不过那个冬天。
第二年的春天,艾丝勒就可以离开这里,回到人堆中随便做点什么了。
她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艾丝勒已经连冬天也不肯待住了。
在那个冬天,艾丝勒陪伴她的时间,随着她身体的消逝,也变得越来越少。
林悬日不知道她在忙什么,她也从来不敢过问。她知道是自己的任性,导致艾丝勒放弃了稳定的前路。而且,其实艾丝勒根本就没有必要照顾她,也没有必要放弃这些。
更何况,她知道,艾丝勒违背了她最敬爱的祂,为了她。
艾丝勒只是一直在为自己抱走她的行为,而赎罪。
这种赎罪的行动越来越短了,以前艾丝勒每晚睡前都会为她诵念祷告词,为她祈福,即使她记不住祷告词,她也不生气。
不过最近,这种时候越来越晚,也越来越少,也越来越不耐心了。
甚至林悬日清醒的时间变少,有时候艾丝勒为她祈福的时候,她早就已经睡着。
所以,她也开始疑心,对方已经不这么做了。
但她不敢问这些。
艾丝勒本就没有义务照顾她,那么她也不应该老是麻烦她。她还是乖乖地去死,会比较好吧?
她只是一再地在心中祈求,千万不要让艾丝勒,在她死前离开。
她是如此地渴求着她。
求你了,不要走。
真的求你了。
她每天都在心里这样祈祷。
可惜,最让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艾丝勒在某个冬日的早上,彻底失去了踪影。
那是一个很平静的早上,屋外充满了阳光,天气很晴朗。艾丝勒只是穿了件厚衣服出门,说是要捕鱼,让她再在屋里睡一会觉,回来就带她出去晒晒太阳。
结果她就再也没有回来。
真正的离开,从来就没有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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