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梁沉从方家出来之后,又拐去一家小酒馆。
戚无染默默跟着他,刚刚的氛围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真实感在。两个人进方家门之后并没有一句寒暄,梁沉上来就挑明了湘灵没法管这件事情,那五毒咒法力太强,当前的局面基本上就是“蛊在人在,蛊亡人亡。”
如樱姑娘一直默不作声。
戚无染当时还加上一句,“那就请姑娘千万保住这魂蛊的秘密,中原普遍禁蛊,五毒咒又是秘术。还望姑娘此后不管到何处,都莫要提起此事,方能保得家宅安生。”
他们今晚就要启程向西赶往甘州了。
那间小酒馆里常年来不几个尊贵的客人,二人坐定之后。梁沉活动了活动肩膀,低声骂了一句戚澄。
“伤口还在痛么?”
“快好了。”梁沉拧了拧眉心,“小道长,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嗯。”
“我母亲当年…他们除了传她走火入魔,还有过别的传闻么?”
小公子的眼神颤了颤。
“没…没有吧。”他低下头,面前的青梅酒泛起了小小的涟漪,“兴许我是小辈,等我去打听的时候,那些传言已经少之又少了。”
“是么…”梁沉灌了自己口,“那你就没有好奇过,我是怎么被生出来的么?”
“...从未。”他笃定地摇头,“你又不说,我何必要问。”
“呵…是么。”他又展开了扇子,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熙攘的人流,“讲来我跟这湘灵还真是有缘…我在南洛时连一张母亲的画像都寻不到,更别提是庙宇、神殿之类的东西了。燕州似乎人人都觉得她惋惜,南洛似乎人人都唾弃她…小道长,你别觉得我说得过分,有时候我会想,我投这一次胎,来一场人间,这究竟是来做什么呢?我还不如不来,不来的话…兴许也不会给我娘亲添堵了。”
“梁沉!”戚无染有些慌了,“你…你这就醉了么?你在说什么啊!”
他突然一下子笑了出来。
“说着玩呢,小道长,你看你那一脸认真样。”梁沉收起笑意,缓缓起身,“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我还要会会一个小兔崽子呐。”
夜色的湘灵依旧美如仙境。
梁沉一直以为,湘灵山是个很有仙气的地方。
很少有这种灵修大族将自己的家族地址选在山里,而湘灵却也真正做到了将“人迹”与山中好景巧妙地合二为一,既不显得太过缥缈,又不显得过于喧嚣。
小公子说了,湘灵最美的时候,便是秋雨之后,梧桐落叶的季节。梁沉在山中站了一会儿,时不时总会看到一些青身白喙、白目白尾的鸟忙着归巢。这种鸟,在北方名为喜鹊,而在湘灵,则被称为“青耕”。
太阳正在慢悠悠地落山。
落落在身后轻声一唤,“少爷,唐漪公子到了。”
梁沉缓缓回身。
唐漪带上了斗笠,背上了包袱,看样子,已经打算走人了。
“准备走了?”
“难道还能一辈子在湘灵混吃等死么?”唐漪自嘲,“梁公子,你叫我来见面,不只是送个别那么简单吧?”
“我想跟你商量个事情。”梁沉抱起手臂,倚靠在了一棵粗大的梧桐之侧,“我说…小子,你走便走,回你的百越就是了,你能…不追着方家么?”
“不能。”唐漪很干脆地回绝,“我一定要弄清楚自己的身世。”
“你的身世?”梁沉剑眉一挑,“唐漪,你别给我扯什么身世不身世,我问你,你当真不知道,你娘当初是怎么来到你家的?”
“知道又能如何?”那少年似乎忍无可忍,“怎么,你觉得我还能嫌弃自己娘亲么?”
梁沉只感觉自己胸中有一股血气在翻涌。
“所以,你是知情的了?”
“谁知道你那句知情是什么意思。”唐漪不屑,“我娘是我娘,是生下我、给我命的人。你们这种从小不知人间辛苦的公子哥,能懂什么?你们懂那种小时候自己踩在砖头上、扒在灶台上的感觉么?你们懂那种别的孩子都有娘亲疼、就你活该被欺负的感觉么?你们知道那时我父亲去世,我一个人生了风寒,险些活活被饿死的感觉么?你们不懂…如今我娘不认我,说我是她姐姐的孩子,到头来,莫非连我的身世也是一团迷影了么?梁少卿,你还想说什么?”
“离她远一些。”梁沉的眼神中慢慢爬上了血色,“你就从未想过,她是被害的、被迫的才生下的你么?”
“那又能如何?!”唐漪的声音在颤抖,“她是我娘亲!你以为我不心疼么?!你以为娘亲不会心疼我么?!我是无辜的!我在这天地之间,除了娘亲处,还有归宿么?”
梁沉的呼吸越来越重。
他缓缓走近,似乎每一步都酝酿着怒火,他停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匕首,扔给了那个少年人。
“你…”唐漪接过匕首,“你这是做什么?”
“不做什么。”梁沉面色阴骘,眼睛里似乎能滴出血来,“唐漪,我再问你最后一句,此后,不许再去找她,你做不到么?!”
“你屡次插手我的家事,究竟要做什么?!”
梁沉慢慢地舒了一口气。
那行吧。
他抽出扇子,转了转。
“小子,”他竟然在笑,“我拿这刀子,刺过鬼河神。”梁沉抬起眼眸,“所以,你今日可刺我一刀。”
“我又没疯,我刺你做什么?!”唐漪就要扔掉匕首,“我看你是喝多了!”
“你若不刺我,那我这扇子,就会削掉你的脑袋。”梁沉幽幽开口,脸上却一直挂着匪夷所思的笑,“所以刺吧,我数到三,若你还未动手刺到我无法抬手…那你就先护着自己的脖子吧。”
一股冷气蔓延至唐漪的全身。
梁沉的一双眼睛已经变成了狰狞的猩红色。
刀剑无眼,下一刻,原本被戚澄的飞镖扔出来的伤口又被骤然刺破,匕首插进肩膀的时候,梁沉甚至感到了对方其实在打哆嗦。
宝扇一收,梁沉左手一探,就把那少年的右臂死死地攥在了手里。铺天盖地的疼痛感与恐惧感让唐漪几乎窒息,他嘶喊道,“你…你放手!”
“你听好了。”梁沉一用力,那少年便直直地跪倒在地,血从梁沉的肩窝处一直涌出来,一滴一滴地滴落在草地上。
“你听好了。”他的目光如火,表情却风平浪静,“我是南洛嫡出公子梁沉,你刺我一刀,得罪的是整个南洛。从此你的名字将常年高悬在南洛的红字通缉令上,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让你逃。这三日,你若是逃不回你那百越,那么这南北七州的每一寸土地上,都容不下你。你会是整个南洛的仇敌,也是华夏所有仙门的眼中钉。你若是被抓住,我会禀告我舅舅,让他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让你在城楼上悬尸一月!”
他的面庞在唐漪眼前骤然放大,“你、听明白了么?”
好狠。
怎么会那么狠!
唐漪的唇舌发白,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整个人都在发颤。
【咔嚓】一声。
他痛得几乎昏死过去,梁沉松开手掌,唐漪的那条右臂烂绳子一样缓缓垂了下去。
“滚吧。”梁沉缓缓起身,“三日的时间,够你滚回到百越了。”
林子越来越静了。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四下了无人迹。
唐漪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梁沉慢慢倚坐在了一棵梧桐的巨大树根处。
他拔出匕首扔在地上,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药瓶,向伤口上涂抹了一些药粉。他痛得冷汗直流,草地上传来沙沙的响动,一只小白萤掠过眼前。他抬头,就看到了小道长。
梁沉叹了口气。
“又是落落告诉你的?”
小道长没说话。
他的细眉长敛,眼神中滚动着看不懂的不安。
“呵…”梁沉长长叹了一口气,“既然来了…那你帮我寻些东西包一包伤口吧,我这个样子,挺狼狈的吧。”
戚无染从怀里摸出一块洁净的帕子,他始终未做声,梁沉把衣袍微微敞开。那个人纤细温凉的手指轻轻划过伤口周围的肌肤,暗沉的夜色,漫天的黑云,小小的萤火虫…梁沉突然有种错觉,莫非自己在做梦么?
那个人的呼吸就近在咫尺,可又为何一言不发?
梁沉眼看他将伤口处包得精精致致。
小公子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血迹,咬了一下唇。
“怎么了啊?”梁沉竟然笑了,“担心自己手法不好么?小道长,你的手法可是天下无双…四年前在鬼河神的破庙里,岂不就是你救活的我么?”
“梁少卿。”
他终于低低开口。
梁沉一愣,“我在啊。”
“你真的…很…气人。”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憋出了这句自以为极有杀伤力的话语,一抬头,眼尾处却红了一片。
梁沉呆了一下。
小道长却未停住。
“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懂、什么都看不透么?!”他的手不知不觉握紧了梁沉的手臂,“你母亲的事情我未能知晓,但是我知道,你受了许多许多苦才长到今天…梁少卿,你的事情也好,方姑娘的事情也好,你为何偏偏如此勉强自己?我就在这里、一直帮着你,乐意襄助你,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傻子!我每一日每一日,都在想着如何…渡你。”
渡我。
梁沉伸手,慢慢捧起了他的面颊。
那一双眼睛坚韧而温柔,他有些恍惚,为什么?为什么你从一开始见到我的那一眼,就不愿意放弃我,就一直一直如此迁就我、守着我?
下一刻,不知谁撩动了谁的念头,梁沉一个用力,把那小公子一下子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那个人的气息一下子铺了满身。
小公子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越过那人的肩头,他看到今晚弯弯的月色,白萤们似乎也慌了一下,树梢头的小鸟惊飞了。
他伸手,贴到了少年的后背上。
原来是这种感觉…从气息、到温度,再到那微微发抖的呼吸,原来从他的孩提时代就移不开目光的那个人,原来这就是他的一切么。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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