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满月诛仙阵的必备之物也就两点。
一是满月，一是阵法。
好巧不巧，这一晚，正逢七月十五，中原鬼节。
两个孩子各自缩在藏书阁的旧毯子上找到一小块还算干净的地方缩了一会儿。夜半时分，殿外鬼哭，戚无染睁开眼睛，发现那少年压根就没睡，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非礼勿视。”小公子言道。
“是是是—”梁沉张口就赔笑，“我这人粗野惯啦，这不是没见过小道长这等姿色，身不由己么。”
是怕人突然变卦了吧。
“...”戚无染不想搭理他，便站起身子理了理仪容就准备下楼。梁沉跟上，两人走出殿门的时候明显感到了阴风过境。满月当空，破落的宫殿四周是一点一点绿色的萤火，跟白日大不相同。
梁沉找来一根木棍，棍子的一头是从女娲神像上敲下来的石块，他稍微比划了一下，就选定了方位。
戚无染静静旁观，那少年的笔法娴熟流畅，乍看来似乎随性，实际上却精准自然，并且画阵速度极快。
不一会儿功夫，一个圆形大阵赫然成型。
小道长走进一看，不光天官五兽栩栩如生，连南北斗几乎都分毫不差，他心中暗暗称奇。
梁沉扔下棍子，抬眼望了望夜空，继而回眸，“道长，请吧？”
小公子点点头，提剑入了阵眼，湘灵与南洛虽然并不同宗，但是此阵法可以说是包罗万象。
戚无染尝试运气，发现有此阵加持，自身的灵元竟不知被充盈了多少倍，他甚至感觉连内丹都变得更加雄浑有力。他正要提剑试斩，却听到了一大片急促、沉重的脚步声。
“不好！”梁沉一把拖过小道长，两人挤挤巴巴地缩在了殿口的麒麟石像后面，戚无染面露愠色，“你把手拿开！”
“嘘——”梁沉不光没听，还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巴，戚无染急了，腾出手掌就要劈他，梁沉一把闪过，“别闹！麻烦来了！”
话音刚落，那脚步声几乎已经振聋发聩，戚无染回头，不禁双瞳一颤，竟是阴兵过境！
今日是中原鬼节，这种鸟不拉屎的偏远地方，在鬼节遇到阴兵过境，压根就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
可是好巧不巧，这落月宫外原本由三清壁咒布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巨大光牢，带头的两位阴兵踏着一片黑压压的愁云惨雾，竟好死不死地踩过了东侧的绳子，穿进了光牢里！
梁沉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两人一动也不敢动，眼睁睁看着那后面长长的一排死状各异的新鬼一个个跟着缓缓穿了进来，其中有几个浑身上下都扭曲着，明显像是被巨蛇吞进肚中而死。
两人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开口，活人的生气会从口中涌出，这些人都刚死不久，而且多是横死，一旦嗅到了活人的气息，就算有阴兵辖制，那也说不定会有什么后果！
梁沉把外袍脱下，搭在了二人的身上，戚无染正要躲，少年赶紧捉起他的手，艰难地画出几个字，“袍中有灵！你先忍忍。”
忍忍？这该怎么忍？那个登徒子的全身恨不得长在小道长身上，戚无染度秒如年，暗地里早已叹了八口气。
二人眼看着两位持戟阴兵不疾不徐地穿过了另一侧的光牢，这光牢只能困住凡人，对这种鬼差无用。可是当阴兵身后的第一个新死鬼撞上光牢的时候，梁沉心中所有的不测终于变成了现实！
这鬼都刚当鬼不久，身上的阳气与人气尚未消弭尽，那鬼的头“咚”一声磕上了光牢，自身还尚在懵懵懂懂浑然不觉，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原本还算齐整的队伍霎时间就彻底乱了套，落月宫的东侧还是有条不紊地慢慢踏进光牢，可相隔几十米的西侧已经乱成了一锅鬼气森森的粥。
不出一会儿，西侧已经演变成了几十只脑袋吭哧吭哧地往光牢上撞，终于有鬼开始撞出精神气来了。一个矮墩墩的披头散发的吊死鬼妇人开始吱吱哇哇地尖叫，“这是何地？！为何不通？！长舌地狱已经到了么？”
“才刚走没一会儿啊？怎么这就到阴间了？”一个呆头呆脑的书生鬼大叫，“何处如此拥挤？！这位仁兄，你的脑袋再撞，就彻底稀碎了！”
“啊——这、这说不定是哪个缺德的破道士布下的陷阱! ”一个道士模样的鬼胸顿足，“我生前怎未想到用这样的主意抓鬼？不过这道士胆子也忒大了些，连阴兵老爷都敢耍？莫非是在阴间开了后门？”
光牢里进的鬼越来越多，不一会儿就已经挤得鬼山鬼海，那俩阴兵此时终于意识到了身后的队伍不见了，回头大喝，“大胆！为何逗留不前？还不速速赶上？”
“冤枉啊——”戏子鬼扯着破嗓子开嚎，“此、此处有鬼！此路不通哇！”
“废话！”道士推他，“此处当然有鬼！你就是鬼！”
一群鬼乌乌泱泱地鬼哭狼嚎，两个少年听到简直耳朵都要流酸水，梁沉终于把祈求的目光投入了大殿中的女娲神像——可向他这种平时动不动对着神像乱涂乱画，还从神像上敲石头的登徒子，危难之时再去抱佛脚，想必他自己也不指望女娲能够显灵。戚无染的手一直紧紧握住剑柄——这回真的是长见识了！
不管怎么说，两个少年躲在大殿之前，麒麟石像之后，身上又盖着衣服，多多少少也不算是大活人在鬼群裸|奔。那两个阴兵折返进来，拿着没眼珠子的眼睛瞅了瞅地面的三清壁咒，其中一个突然警惕，“何人在此作乱？！速速收去符咒，饶你不死！”
“...”
另一阴兵忽见麒麟石像似乎有活人生气，慢慢持戟靠近，两个孩子眼看着那黑压压的脚步一步步近前，戚无染终于忍不住了，低声道，“满月诛仙阵，能杀鬼么？”
梁沉心叫不好，转瞬间几乎所有的新死鬼都齐刷刷扭头看向了二人的藏身之处，霎那间光牢里安静的可怕，阴兵的鬼戟几乎快要伸到二人脑门上。戚无染拔剑就要起身，梁沉一把按住他，把衣服往那小公子身上一盖，自己豪情万丈地站了起来。
“...”
众鬼先是一愣神，紧接着一个风流鬼突然开口，“好俊俏的小郎君。”
“...”
但凡道家子弟皆知鬼节规矩，凡人在鬼节冲撞阴兵被斩杀，那就该自认倒霉，冲撞新鬼，那也有的是报应。梁沉一手死死按住那小道士的脖子不让他起身，一手扶住阴兵的鬼戟，他瞬间赔笑，“嘿嘿，失敬失敬，我就是一路过此地的小屁孩，还请各位哥哥姐姐姑娘老爷高抬贵手放小人一马，你们赶阴间路，我赶阳间路，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等来生遇见了还能笑呵呵的做兄弟，多好啊。”
戚无染被他溜须拍马的功夫惊了一身鸡皮疙瘩，终于也不挣扎了，静静看众鬼反应。
两鬼兵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突然道士鬼又开口，“老爷！别信这小子鬼话，他在此地若不是守株待兔，还能是为了什么？我看这小子细皮嫩肉，八字轻轻，不如把他头给我，我做个灯笼，就不怕奈何桥上黑灯瞎火了！”
“我要他的胳膊！”风流鬼舔了舔牙，“人好看，手也好看！”
“我要他的大腿！”“我要他的牙！”“我要耳朵！”“我要脚——”“要个|屁！你又不缺脚，还不如给我！”……
转眼间鬼群一阵乱糟糟，几个鬼争着争着动起了手，厮厮打打得缺胳膊少腿，梁沉头上都要冒汗了，那阴兵突然大喝一声，“都他|娘|的别吵了！吵吵吵！活着就够吵，死了还这么吵！妈|的，弄得阴间比阳间还吵！”
他又转头，“小子，解开光牢，饶你不死。”
“我解不开。”梁沉诚实答道，“阴兵老爷，恕小人直言，这落月宫再破，好歹还供奉着女娲神像，况且年年鬼节不见你们往这条道上走，怎么今日就突然改道了？你们改道方才被困在了这里，与小人何干呢？”
“还敢狡辩！”另一阴兵喝到，“你若不解开，等着被送入畜生道、来世做猪做狗！”
话音刚落，戚无染披着那件黑色外袍站起了身子，众鬼见到又一阵肃静，风流鬼捂脸，“这小道姑更俊俏！”
“看！我就说有道士！”道士鬼吱吱哇哇跳脚，说着，伸手就往前探，小公子一躲，那鬼手探到衣服上，突然被一道金光掠过，紧接着，鬼道士直接灰飞烟灭。
这一下可惹怒了众鬼，阴兵狂怒，提戟就要刺，戚无染毫不迟疑准备挥剑相迎，梁沉心知不能再这么下去，他一手赶紧把小公子往身旁一扯。那鬼戟落了空，“当”得一下砸到了麒麟石像上，梁沉正要拖着他躲进大殿，却不见自己身前身后直接被众鬼合围而上，赌得严严实实，无数只鬼手探向他的脖颈，哪儿还有路冲进屋子？
万般急不可耐之下，梁沉突然仰头开口，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
“娘————————————”
这一生力道破空，人人鬼鬼都被这一番诡异的操作震了一下，竟然真的暂停了几秒，戚无染回头瞅了瞅他的眼睛，这小子莫非是被吓傻了？
然而，还没等风流鬼发笑，落月宫上方的一个木窗被“哐”得一声从里面推开，梁沉激动得简直要跳，“娘！娘！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话音刚落，一条水色的长绫从窗内伸展而出，长绫过出，熏风如春，一个女子的身影从窗口渐渐探出。她一身雪色，赤着的双足在月光下越发显得白皙胜雪，那女子沿长绫而下，发丝如雪，恍若谪仙。
以满月当空，众鬼肃然为衬，这女子现身的场景犹如在原本诡异萧索的画面上，凭空中添了一笔仙气，于是整幅画卷就从“鬼境”轻轻松松地升华成了“仙境”。
戚无染感觉自己心里刚刚建立起来的对某人的信任又被打碎了。
梁沉简直要喜极而泣，“娘！他们自己跑进来，结果出不去了，到头来还怨我！还要取我的头做灯笼！”
女子无言，转眼望了望儿子手里拖着的那个小公子，又望了望持戟的阴兵，那阴兵料定此女来历不凡，便也收了杀气，“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女子没理他，淡淡朝梁沉开口，声音如清泉过梨花，“我当是什么要紧事，不都嘱咐过你，娘亲要静修？下次不准再如此冒失，那日神夜来看你，教你过什么话，又给忘得一干二净了么？”
神夜？戚无染想起了自己翻过的神州众神录，神夜，莫非是战神嘲风座下的那位副神，夜游之神，神夜么？
身后梁沉突然如梦初醒，“母亲，儿子错了。”
“...”
众鬼面面相觑，那阴兵实在忍不住了，“尔等凡人简直太过…”
还未等他说完，梁沉突然抬头，扬手把小公子挡在身后，紧接着完全换了一种语气，以一种短促而又坚决的语气，
“退下。”
这一声并不洪亮，在阴兵耳中却如千钟回响，那两只鬼戟突然间从中间齐齐折断，两阴兵愣了一下，紧接着似乎一股不可抗拒之力劈头盖脸地砸来，两鬼齐齐地跪了个利索。
“...”
女子见了，也不再言语，转身自顾自回了殿内，戚无染把一切看在眼里，简直要震碎视听，梁沉这边却突然上了道，“叫你们退下，还不滚么？”
话音刚落，两阴兵又齐刷刷地站起了身子，化成了两片灰蒙蒙的雾，转瞬间就没了影子，剩下的鬼见了，知道惹上了厉害角色，终于阵脚大乱，哭着喊着往光牢上撞。
梁沉见状不依不饶，又一声退下，几个鬼撞得人气全无，顺着鬼气溜出了光牢。戚无染还没来得及回神，梁沉伸手一拉他，“小道长，就是现在，我为你护法，你赶紧进阵！”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