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元载二十六年,深秋。
梁沉回到大梁城之后不出三日,王宫中就传来了燕州国主去世的消息。
国主驾崩,丧礼前后由洛寒初主持操办。后太子即位,是为新国主。
新国主上任之后,取先皇遗诏昭告全国。
如今燕州早已物阜民丰,兵强马壮,是时候承继祖训,一统华夏。
原来,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下分邦九州之前,华夏一族向来为大周所治。大周朝都城洛阳,治天下八百年,方分崩离析。
而燕州,从开国以来便视自身为华夏正统,周王室之后。
老国主一生殚精竭虑,终于为燕州扫荡中原,埋下了伏笔。
云台殿里灯火长明,夜已过三更,梁沉终于将白色丧服换成了广袖鎏金袍。他抬眼望了望天色,便进了殿。
洛寒初一身缟素,愣愣地盯着案上的琵琶。
“舅舅?”
“阿沉?”那人一抬头,满脸的疲态早已掩盖不住,“坐吧。”
梁沉没有动。
“你这样子,若是让外人看到了,没准以为你今晚便要殉情了。”
“是么…”洛寒初自嘲,“阿沉,我就有这么落魄么?”
“极度落魄。”梁沉走上了台阶,坐到了他的身侧,“说吧,你们之前究竟有没有什么奸|情?”
洛寒初轻轻一叹。
“你这孩子,说话真是不留情面。”洛寒初青葱一样的指尖拂过面前的琵琶,“他是我的大恩人,他救了我的命,成全了我一辈子。”
“恩人?还是恩客?”
“别胡闹了。”他落寞地垂眸,“阿沉,你记不记得我同你讲过的,我年幼时,母亲去世的那个时候?”
“嗯。”
“那个时候,我冲到街上去。”洛寒初的声音越来越轻,“我母亲病重,族里的那些上上下下的人,都不给她医治…我冲到街上去,跪着求那一个个过路人,我觉得我可能会碰到一个好人,一个刚好不惧怕南洛、刚好可以去给我母亲找来大夫的人。”
“所以,你就碰见他了?”
洛寒初轻轻点了点头,整个人的目光温暖又伤感。
“懂了。”梁沉舒展了舒展腰身,“这种恩德,的确没齿难忘。”
“所以 ,你私放穷奇子的事情,也与这个有关系吧?”
洛寒初诧异抬眸。
“你看见了?”
“那倒没有。”梁沉没看他,“君倾告诉我了。”
“...罢了,你虽然年轻,告诉你也倒无妨。”洛寒初抬起茶盏,“我不是私放穷奇子,相反,我驯服了穷奇子为南洛所用。”
“什么?!”梁沉急了,“那种怪物也能驯服?我们南洛是魔教么?!”
“阿沉,你那么着急做什么?”洛寒初不紧不慢,“如今天下马上便要战事紧迫,仙门不得参战,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所以当前我出任相国,就当是穷奇子为我助力了。”
“你…”梁沉更急了,“你这个时候做什么相国?那可是要背上千古骂名的!”
“输了才背骂名。”洛寒初淡淡一笑,“赢了,则是名垂青史,不是么?”
梁沉愣住了,只感觉越来越弄不懂他。
元载二十六年,初冬,燕山十八营铁骑分为六路南下攻伐渝州。尽管渝州有所准备,但还是被那北方强敌训练有素的队伍打得溃不成军。
元载二十七年开春,燕州铁骑兵克汉中,并遣少年将军白起亲自驻守。
燕州背弃中原盟约,使得中原其他三州无不如鲠在喉。
但是齐州国主年迈,州国上下并不好战,尽管已经收到了渝州的告急文书,却依旧观望。扬州地大物博,却饱受水患所害,亦不愿发兵救渝州。渝州上下正困顿之际,一份停战合约送到了都城。
合约上要求渝州将汉中十六郡的土地割让给燕州,则燕州便会停止南下攻伐。
于是在万般无奈之际,渝州国主签订了停战约。
边关重新开放之后的第一件事,梁沉便要急着回湘灵去看戚无染。
在这离别的几个月中,并非是他没有恳求过岑荼带自己前去,而是那神牛脾气太过倔强,不想载他千里去断袖。
到了湘灵,他望了望那缥缈入云的地方,却有些迟迟不敢踏进去。
太久了。
他想,真的耽误太久了。
况且戚澄的事情…南洛还一直欠湘灵一个说法呢。
如今渝州上下,没有谁喜欢看到从燕州来的人吧?
梁沉换上夜行衫,一直等到了夜里。
岑荼终于巡夜路过了。
“哞哞(你在这儿做什么)?!”岑荼瞪大了牛眼睛,跺了跺牛蹄子。
“别管了!”梁沉烦躁,“带我进去,我去找他。”
“哞(就不)!”岑荼倔强地一扬脑袋。
“你若是不管,我就只能自己进去了。”梁沉一本正经,“你可想好了,我要自己进去,那湘灵上下必定打断我的腿。要是神夜知道了,你的牛腿,也不用要了!”
“哞哞哞(欺负老实牛)!”岑荼气得转圈圈,“哞哞,哞哞哞哞(你等着,我首先去告诉神夜你断袖)!”
梁沉没听进去,爬到牛背上便要踢牛角。那神牛鼻子很灵,不出一会儿的功夫,便已经摸索到了白螺塔的下面。梁沉抬眼望了望那通体洁白的建筑,“你不带我来芳菲院,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哞哞(无知)。”神牛跺蹄子,“哞哞哞哞(他如今就在这个塔里闭关呢)!”
“什么?!”梁沉吃了一惊,一想起来关禁闭这种说法,他几乎便会条件反射般地浑身发抖---他会想起那些年的落月宫,那永远四四方方的日子让他不愿去回想。
塔底下上着锁。
岑荼把他送到了塔顶。
露台上面风很大,虽然是初春,却还是寒意料峭。
梁沉轻轻推开了落地的木门。
一进门,他就看到淡青色的帐子被风吹起,帐子后面的卧榻上,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影缩在那里。
他赶忙悄悄走近,发现床头上摆着药碗,他的小道长瑟缩在那里,身上盖着一床小薄被。
中药香混着海棠香,整间屋子里的气息令人不忍离去。
梁沉俯下身子,想伸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这么多天不见,那小人的样子似乎蒙上了一层灰气,那种由内到外的憔悴、无力感,看得他胆战心惊。
“小道长…”梁沉揉了揉他的发,“醒醒…是我来了…”
戚无染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
他真的又清瘦了不少,一双眼睛中都染上了倦怠的疲态。戚无染似乎刚刚从梦中惊醒,他几乎是愣了许久许久,才伸出手去,摸了摸对方的面颊。
“是真的…”
他喃喃自语。
梁沉一瞬间心碎不已。
“是真的。”梁沉轻轻道,“两州停战了…我来接你。”
“接我?”戚无染的声线微弱,“你接我到哪里去?”
“到南洛去啊。”梁沉握紧了他的手,“咱们不是说好了…我不是让岑荼告诉过你…告诉过你一旦停战,我就来接你么?”
戚无染看了他好久好久。
“你的金屋子,盖好了么?”
梁沉愣了一下。
“小道长…我…”
“别说了。”戚无染慢慢坐起身子,他的里衣显得宽松了,露出了一大片清瘦的锁骨,“少卿,我想了许久许久,我们要在一处,是不是太难了?”
“.……”
梁沉的手有些发抖了。
“我生在湘灵,我父亲也生在湘灵。”小公子的目光划过那个少年人的面庞,“我虽然胸无大志,成不了什么气候。但是若在这个时候一走了之,那不光全天下都会拿湘灵做笑柄…我叔父他,连个分忧的都不会有了。”
“不…”梁沉眼神一寸一寸染上了无力感,“不是这样的…你不能这样…你要陪着我!”
“少卿,醒醒吧。”戚无染慢慢抬手,却又放下了,“阿澄的事情,你不辞而别,南洛至今也没给湘灵一个说法,这算是家仇;燕州无端背弃中原盟约,占了渝州三成的土地,这叫国恨。”他的眼眸垂落,“少卿,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些理解我父亲当年下山的心情了。若是撒手不管,一走了之,凡尘俗世放下大半,寻一个山水好地隐居,那也算是闲云野鹤了…可是我明白,我放不下,你也放不下。对吧?”
这一席话问得梁沉哑口无言。
“我不管。”他的嗓音有些沙哑了,“我不管…你现在就跟我走!我…我不能没了你!你不是湘灵的人!你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他说着,伸手就要去拉那个小公子单薄的身躯,戚无染被他骤然一拖,险些从卧榻上栽下来。梁沉的眼眸染着血色,几乎是忽视了对方的挣扎,终于“啪”得一声,床头的药碗跌在地上,碎了。
他终于停了下来。
“你生病了么。”
“嗯。”小公子眼神淡然,“风寒,不小心染上的。”
梁沉松开了他,俯下身去一点儿一点儿的把那些破碎的瓷片收拾干净,用纸包好,放到了一旁。
他坐了一会儿,平复了下呼吸,抹了抹眼睛。
“罢了,你若是不去,就不去吧。”
小公子没有说话。
他缩在那里,拿被子裹紧了自己,微微发抖。
“小戚澄的事情,该有的,我会赔给他。”他的喉头有些发紧,“但是燕、渝两州的事情…不是我能决定的,也不是你我能左右的。所以,这不该成为湘灵和南洛之间的芥蒂,更不能成为你我之间的芥蒂。”
“小道长…”他声音突然有些颤抖,“你知道我最想念的是什么时候么?是当时…当时陪你在芳菲院消磨日子的时候…你记不记得有次你要翻书,我非要枕在你身上睡觉…我当时怎么就没有多顾你几次呢…”
戚无染静静听着,眼眶却已经微红了起来。
“当时我不听课,你每每都陪我温书。过了傍晚,还可以找陆大姐,找苏念予他们下山喝酒…可事到如今,离别的人恐怕再聚起来就很难很难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该去恨谁。是恨落落心思歹毒,还是恨我平时一直都没放过他?是恨小戚澄信口胡说,还是恨我自己难以自控?是恨我舅舅去走这趟浑水,还是恨老国主一意孤行?”
“有时候我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呢。”
“说不定我一梦醒来,还是在芳菲院…你在写字,我在一旁打盹。醒来后,就去给你下山买一包油炸小蘑菇…”
小公子终于忍不住了,蓄了许久的眼泪一下子汹涌而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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