潺潺溪水清透,水底鹅卵石圆润,远处的青山连绵,碧蓝的天与棉花云朵。
刘沉奕躬身从溪水里捞出一张卫生纸,对折了两下,转头看向侧躺着用手指抹眼泪的许小满。
“平躺,然后把眼睛闭上。”
许小满闻言听话地翻身闭眼。
刘沉奕俯身把滴着水的卫生纸敷在她略微红肿的眼睛上。
清风拂面。水面泛起涟漪,两张脸写满闲适。
片刻后,刘沉奕揭开已经干燥折皱的卫生纸,发现许小满眼眶的红肿已然褪去。
“先别睁开。”刘沉奕接着用干燥的卫生纸轻按她的眼眶。
“不用擦,这风一吹就干了。”
“消毒。”
许小满闻言弹射起身,不可理喻地看着刘沉奕,“你刚才用卫生纸沾溪水敷我眼睛上,现在又用卫生纸擦我眼睛消毒,你把卫生纸当无菌纱布用嘛。”
“在这里,它确实可以被当做无菌纱布使用。”刘沉奕耸肩浅笑,一副理所当然的玩味表情。
许小满自知杠不赢,干脆东张西望试图岔开话题,“橘村还真是个风水宝地,有山有水的。”她往前挪了挪,脱掉鞋袜卷起裤腿,把脚伸进溪水里。
刘沉奕从躺椅上起身,光着脚踩在两块凸出的光滑鹅卵石上,左手扶着膝盖,弯腰在水里摸小鱼。
“不要摸鱼了。”
“那我捞月亮。”刘沉奕一边在水里摆手,一边笑盈盈的抬头。
许小满本来有些担心刘沉奕,怕她把负面情绪全部压在心里不肯说出来,这会见她笑得这么开心,也是松了口气。
无浪的水面映出一道圆圆的月亮,月亮中间是刘沉奕的倒影,她伸手戳了下倒影的眉心,瞬时,月亮与她的倒影一同摇晃起来。
“要是刘招海当年跟苏盛妈妈一样决绝该有多好,转头就走,孩子都留不住她。”
刘沉奕把手指浸入水中,划开倒影,抓碎月亮。
“不管是苏盛妈妈还是刘招海,她们的选择都是从自身出发,多方考量后得出来的结果。不管你用今天的视角如何看待,对当时今日的她们而言,那就是她们最想选的路。”
“但刘招海和苏盛妈妈的处境不一样!”
“你亲眼看看不就知道了吗!你用你的眼光和思想站在当下的时代去看待刘招海的选择,哪来的公平公正可言?你有书记教,有村长,有老师,有课本,有图书馆的书,刘招海有这些吗?在那个年代,她能活着还能养大你平安无事,她”许小满沉默了,她这番话的出发点是想让刘沉奕换位思考,不要陷入无意义的自责情绪,结果更加重了刘沉奕的内疚情绪。
相顾无言。许小满只好主动开口打破她造就的尴尬氛围,“我去房间睡觉。这是你的**,我就不看了。”
流淌的溪水掀起小小的浪花,一次次拍打在刘沉奕的脚踝,冰凉,清爽,鼻腔里是清透的溪风,眼前那棵橙子树的绿叶被太阳照得泛金光,手指的皮肤开始皱缩泛白。
“呵,像真的一样。”
刘沉奕落手抬头,院子已经被她恢复到最初寸草不生的模样。
房间里,许小满正背窗侧躺,身上盖着一床薄被。
刘沉奕站到床边,掀开被子一角,贴着许小满躺了下去。
.
毒辣的太阳烤得大地发裂,热浪滚滚。
院门外,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正步履摇晃,踉跄着一头栽倒在院门口。
正坐在院子里忙活的陈婆闻声一惊,她诧异地循声望去,看见扑倒在地的刘招海,急忙扔下手里的活计跑进屋端出一碗水来。
陈婆步子迈得大,但手里装满水的碗稳稳当当,一滴不撒。
“姑娘,姑娘。”陈婆一手抓住刘招海的肩膀把她翻个身,一手把水碗往她嘴边递。
炎热的天气加上长久的奔波,刘招海的嘴唇翘起白皮裂了几道血口子。
被水滋润的嘴唇仿佛久旱逢甘霖,一直伸长往水碗更深处探,想汲取更多水分。
“姑娘,慢点喝,我那水缸里还有一大缸呢!再不济,去那河里喝,河里的水喝不完!”陈婆边说话边适时竖起水碗,方便刘招海喝碗里余下的水。
求生的本能驱使刘招海无礼地抓住水碗,猛地一下将其竖起,小半碗水浇在她的衣领上,冲掉了奔波时粘上的尘土。
脖子的一瞬清凉让刘招海彻底醒神,她内疚又心疼地摸着湿漉漉的衣领,想哭又没泪水可以流。
“正好给你洗衣服了!”陈婆笑着把她从地上搀起来往里屋走,“你是从哪走来的?怎么没路过河呢?瞧你这脸,这衣服,像灶台里钻出来的小花猫!哈哈哈......”
陈婆热情又爽朗的笑声惹得刘招海羞红了脸,一时间无所适从的她只好扭捏地捏着衣角。
陈婆让刘招海坐在桌边的小凳上,她则转身从灶台里端出馒头和咸菜。
刘招海刚抓起一个馒头,嘴已经张到可以一口吞下它的程度。
“慢点,别噎着。”看着刘招海狼吞虎咽的模样,陈婆不禁笑着出声提醒。
话音刚落,刘招海就被馒头噎着,她端起水碗大口喝,却不将它倾斜,一味的伸长脖子噘起嘴。
“家里就我一个老婆子,蒸锅馒头吃几天,吃到后头就硬地硌牙了。”陈婆说着拿起刘招海喝完的水碗走到水缸边又打了一碗水递给她。
“姑娘,你这是从哪来啊?是要去城里打工吗?怎么弄成这幅样子了?”
“我...我家里没人了。”刘招海攥紧手里还没吃的半个馒头,眼神飘忽,过一会又怯生生地抬眼问陈婆,“您...您能收留我吗?”
刘招海的反问让陈婆感到猝不及防,她呆滞地看着刘招海凹瘦的双颊,黝黑的脸,沾了尘土的头发,眼睛不自觉地湿润了。
“唉,苦命的孩子。”
陈婆的感叹在刘招海听来是对她的逐客令,她立刻把手里剩下的半个馒头小心地放进碗里,再唰地一下跪在地上,泪眼婆娑地扣着膝盖,苦苦央求道:“求您收留我吧!我什么活都能干!我会洗衣服!会种地!”
“哎呦!姑娘!快起来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啊!”陈婆慌张地想拉起地上的刘招海,但她就是不肯起身,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陈婆无奈,想着无非是多口饭的事情,就点点头答应了。
“谢谢!谢谢!谢谢!”刘招海不顾陈婆的阻拦边道谢边给她磕了三个响头。
刘招海刚啃完碗里剩下的半个馒头,陈婆便端着一盆水和一个毛巾放在她的脚边,又递给她一套衣服。
“你用这水洗个澡吧,把这身衣服换上,这是我年轻时候穿过的,一直压在箱子底下,能凑活一阵。”
冷清寂寥的院子多了刘招海忙碌的身影,她拿着锄头翻地除草,洗衣晾晒,摘菜做饭,扫地洗碗。
“招海啊,你去城里找个事干吧。你这么能干,去城里能挣不少钱呢!我听说,村头王家姑娘就在城里大户人家做事。哎呦,说是肉大口大口吃!顿顿有米饭!太太不要的衣服那都是只穿了一两次,都是上好的料子!”陈婆正在给手里打了补丁的衣服再缝一层补丁,脸上满是羡慕。
“我不去城里,我在这挺好。这就是我的家,您就是我亲娘,我就在家里待着孝敬您,哪也不去!”刘招海头也不抬地继续蹲着拔院子里的杂草。
日复一日。刘招海每天露出两排大白牙跟陈婆唠嗑,说着东家长李家短。陈婆也眯着眼睛,笑出脸上好些皱纹听着,不时补充些内容。
陈婆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是打开院门,睡觉前再关上,为的是防止她那不务正业的小儿子陈军跑进他的兄弟家里撒泼打滚索要钱财。姐妹们都嫁得很远,出嫁了便不再回家。虽说陈婆的这招有效地防止了陈军去骚扰兄弟家庭,却也在兄弟们的心里埋下一个疑问:
陈婆到底有多少压箱底的嫁妆偷偷给了陈军?
“我饿了!快弄吃的!”
院门口悠悠飘来一句话。
正锄地的刘招海纳闷地抬起头,陈婆已经扔下手里的活计跑进里屋。
陈军的一只脚还没踏进门,他便跟院墙边的刘招海对视上了。
他上下扫视刘招海,一步步向她靠近,“老不死的还挺懂事。”他说着朝刘招海伸出手,被她用施农家肥的瓢一把拍开。
陈军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自己沾了农家肥的手,气恼地疯狂甩手,“你他妈哪个窑子的!信不信老子把你腿打折!”
刘招海被他吓到退了几步,但瓢子一直举在身前,害怕地瞪着他。
陈军无奈,只好捂住鼻子跑进里屋。
他捂住鼻子的手是沾了农家肥的那只,所以他跑得格外快。
见陈军离开,刘招海瞬间感觉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她抓紧干完手里的活然后躲进房间。
吃饱饭的陈军背靠墙抖着二郎腿打饱嗝,“妈,给我拿点钱。”
收拾碗筷的陈婆暴躁地冲陈军吼:“我没钱!要钱自己去挣!”
“没钱?你个老不死的......”陈军骂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话冲进陈婆的房间,熟练地翻起箱子。
“钱呢!钱呢!”
把箱子翻了个底朝天的陈军一无所获,他又开始翻找被子枕头,依旧是一无所获。
“造孽啊!造孽啊——”陈婆坐在床边哭天抢地地拍腿,不忍心看满屋狼藉。
听到声音进屋的刘招海正在捡起地上散落的衣服被子。
陈军瞪着通红的眼睛,视线落在刘招海身上,“没钱,没钱好啊,老子逛窑子也没钱!”
陈婆起身时,房门已经被关上,她趴在门外无力地拍打着门,空洞的眼里回忆着过往,眼泪滑进嘴里,嗫嚅着:“陈军...陈军...不要...不要...不要像你爸...一样...不要...不要......”
这天之后,陈婆的精神萎靡不振,她像是陷入梦魇,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呻吟,只听得两个字:
“不要。”
没过多久,陈婆去世了。
下葬这天,邻居刘凤霞守着刘招海安慰她,书记秋夏在门外维持着秩序。
陈军的兄弟们闹着要房子,彼此之间虽为房屋归谁争执不休,但也达成一个共识,那就是先把刘招海赶出去。
秋夏书记常年扎根村里做了很多实事,大家都对她心生敬佩,所以村里无论老少都会给秋夏书记面子。
一番商讨下来,他们同意让刘招海继续住在这间房子里,但必须保证陈军绝不会骚扰他们。
房子的事情尘埃落定,秋夏书记想着接下来就是陈婆的丧事,可兄弟们默契地扭头就走,连根香都不愿意烧,他们只说陈婆偏心,根本不认他们,只认陈军,要烧也是让陈军来烧。
里屋,连续两天滴水未进的刘招海晕倒了。
秋夏书记端来一碗水,撬开她的嘴喂了下去。
没过几秒钟,刘招海缓缓睁开眼。
“你不吃不喝拿什么力气送葬?”秋夏书记强硬地把碗抵在刘招海紧闭的嘴唇上。
刘招海接过碗,看着满满一碗水眼泪止不住地流,随即仰头一口喝完。
秋夏书记盯着刘招海惨白的脸色总觉得不对劲,感觉不单纯是因为饥饿和伤心过度,倒像是有其它原因。
人心中一旦有了疑惑,势必要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才肯善罢甘休。
秋夏书记扶着刘招海的手臂帮助她从床上站起身,顺手给她号脉。那脉象秋夏书记再熟悉不过了,她怀孕时曾给自己号过无数次。
两人分别搀着刘招海的两只胳膊,走在陈婆的棺材后面。
去往坟地的路程有点远,要走几个山坡。
刘招海觉得那路程好短,短到她刚眨了下眼,陈婆的棺材就下了地,等她再次眨眼,陈婆的坟头已经堆好,黄纸早已烧成一堆灰。
刘招海跪在陈婆坟前,看着那堆灰烬面如死灰。
刘凤霞站在一旁几次想开口劝慰却又找不到切入点,急得凑到秋夏书记跟前直跺脚,想请她帮忙。
“书记,您读过书,有文化,您帮着劝劝,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啊,不能今天送一个明天又送一个。”
“刘招海,你想陈婆吗?”秋夏书记面无表情,但她的心跳像拨浪鼓一样咚咚响。
“陈婆死了,见不到了。”刘招海声音微弱,听不出一点求生的**。
“人死了是会投胎的,陈婆投胎了。”秋夏书记观察着刘招海的表情,她依旧是面如死灰。
“陈婆死了,转世投胎的不是陈婆,是别人。”
“刘招海,你怀孕了。”
刘招海闻言瞬间瞪大眼睛,她不可置信地捂着肚子,“陈婆的孙子。”
“你想留下她吗?”
“想,她是陈婆的孙子。”刘招海眼神坚定地望向秋夏书记。
“如果没有她,你会去找陈婆吗?”
“我要留在院子里,那是我和陈婆的家。”
“你可以不要她。孩子长到三四岁就可以听懂村子里的闲言碎语,然后她要听一辈子,你也要听一辈子。”
刘招海无视了秋夏书记的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扶着刘凤霞离开了。
秋夏书记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山坡,回头看向陈婆的坟头,“如果您还没投胎,劝劝她吧,不要让她被流言和唾沫星子淹死。也不要让一个本不该存在的生命,一出生就遭人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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