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火中花

圣伯多禄的光焰永恒地普照世人。

圣殿的台阶之下,又有一批刚刚抵达圣城的人,他们历经千辛万苦跋山涉水而来,第一件事就是感受圣殿的光辉,对于这些虔诚的教徒来说,只有五体投地,用嘴唇亲吻圣殿的每一粒微尘,才可以抚慰他们干渴的心灵。

圣殿高耸入云,一共有九层,前三层是虔诚的教徒们可以被领进去的地方,那里有无数的圣迹,有教会珍藏的耶稣的裹尸布、甚至刺死耶稣的长矛,甚至还有一只圣杯,据说就是当年最后的晚餐的时候,耶稣用这只被子装酒分给门徒,并预示有人即将背叛他。

中间的三层是教会卓有功劳的神职人员以及圣徒可以抵达的地方,红衣主教们住在这里,主宰着圣伯多禄甚至整个欧洲大陆的信仰。

最上的三层是教皇的居所,据说最高一层可以让教皇直接和上帝交流。他可以听见天上的音乐,感受到唯一的真神的影响,像声浪一样传递下来。

跪在台阶上的人们用敬仰和痴迷的目光凝视着最高一层,因为那里有个可以被看见的天台,有时候教皇会露出真身来,这一刻就是所有信徒们最幸福的时刻。

这一次这些从外地来的信徒似乎有了福分,一个眼尖的商旅在层层日晕的光芒中,看到了天台上的影子:“教皇陛下,那是教皇陛下!”

那的确是教皇,因为不会再有人头戴皇冠,即使底下的人根本看不清他的真实面孔,但欢呼声已经像波浪一样此起彼伏。

上帝主宰天上的国度,人间是教皇所有。

教会是如此狡猾,窃取了上帝的威严,让人们以为信仰教会就是信仰上帝,信仰教皇就可以登上天堂。

智慧的哲人是看得明白的,但他们细小的声音淹没在大众的呼声中,大众愿意相信教会确实在行使上帝的权力,那教会就拥有了上帝的权力。

欢呼的人们看不到教皇的脸,但他们都努力证明自己看到了一张威严的、神圣的、有如太阳一般光耀且微笑着的脸,他们毫不犹豫地认为教皇和教堂壁画中的耶稣基督一模一样,目露悲悯,观看世人。

但他们不会知道,天台上的教皇漫不经心地看着底下属于他的子民,仿佛看着一群蝼蚁。

“陛下,”他身边的侍卫昆都斯在阴影中换了一个角度,信誓旦旦道:“看到那个头戴毡帽的人了吗?我可以射到他的帽子上的那颗珍珠。”

“那你最好射到,”教皇开了口,他露出一个颇堪琢磨的微笑:“如果射不到,昆都斯,今晚你就带着那顶珍珠帽,让人轮流射·你一万次。”

昆都斯深吸一口气,他向来都莫不清楚教皇的真正心意,但他现在箭在弦上,他知道自己必须要说到做到,否则今晚他真的有可能带上那顶帽子。

“嗖——”

只见一道银光有如流星闪过,在人们的惊恐的叫声中,穿透了商人的珍珠帽,甚至还将他身后的一个妇女的头饰也一同击落了。

“射得好。”教皇哈哈大笑,迎着太阳他的脸仿佛熠熠生辉,这种炫目的美丽只有他身边的近臣才看得到,但他们却都不敢过分凝视教皇的面容,因为他们都知道教皇不喜欢别人凝视他的容颜。

“瞧,”教皇望着底下一片慌乱的人群,眼底闪过讥讽:“他们朝拜神灵,而神灵却在高处戏弄着他们。”

“陛下,”侍者在身后提醒道:“霍普斯金主教等候召见。”

霍普斯金走进教皇的寝宫的时候,他看到的是教皇兴致勃勃地指挥着侍臣在忙碌着什么。

教皇的行为总是与众不同,即使从彭巴博的乡间来到圣伯多禄五年了,带着教皇的皇冠五年,期间得到无数名师和主教的倾心教导——但他似乎依然保留一些乡间的陋习,比如喜欢让骑士团互相击剑,甚至斗殴,甚至互相谩骂。

还有一次更让人不可思议,即将退休的马衮主教在向他辞行的时候甚至被他用弓箭射穿了屁股,事后据教皇所说,仅仅是因为马衮对他养的小狗呵斥了一声。

这一切又如何能让外人知道,何况总领教会事宜的欧尼塞大主教对教皇的行为从不纠正,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时候,在霍普斯金眼中,觉得这就像是在故意纵容。

如今教皇又在自己的寝宫里架起了一个铁锅,里面不知道在熬煮着什么,而教皇却笑眯眯地站在一旁,招手让霍普斯金过来。

“来,霍普斯金,”教皇示意道:“看看这一锅橄榄油,是不是跟你在博尼菲熬的一样。”

霍普斯金神色不由得一变,他皱起眉头:“陛下,您这是……”

“为了重复一下你的验证,”教皇眯着眼睛,微笑道:“你不是说,你选取的验证方式就是油锅验证吗?而你的犯人居然侥幸逃脱了,我想知道她是怎么逃脱的。”

“陛下,千真万确她逃脱了,”霍普斯金咬牙道:“我发誓她一定用了巫术,在众目睽睽之下借用了撒旦的力量……”

“审判每一个女巫的时候,你们都说过这样的话,”教皇道:“我也很想看看一个女巫是如何施展撒旦的力量,但至今为止我还没有完成这个心愿,只有从南亚大陆来的几个自称会法术的人,表演了一场拙劣的吞火术。”

他微微呵了一声,依然维持着微笑,但这笑容让霍普斯金无端心悸了一下。

“让她来圣伯多禄,”霍普斯金道:“让陛下您亲眼见到她的邪恶力量,这个女人除了拥有撒旦的力量,还拥有撒旦的巧舌,可以蛊惑人的神志,动摇人的信仰……她不害怕我们,她甚至嘲笑我们,这世上除了异教徒,除了撒旦的门徒,还有谁会不畏惧光明教会?”

教皇审视着他的脸:“她是个领主,虽然只是个芝麻大小的领地的领主,但我若要召唤,也必须等到明年的圣恩节。”

霍普斯金显然并不甘心:“我们应该再派人去鉴别她,她可以通过一两条验证,但绝不会通过所有的验证!”

“已经晚了,霍普斯金,”教皇随手泼了一勺油,彻底沸热了下面的炉火:“代表教会的审判团似乎已经给出了判定,怎么当时你就没有想着再多验证几条呢?”

提到那个场面霍普斯金露出难堪的神色,实际上那个女人连续通过两次验证之后,彻底震住了审判团的其他人,让他们居然从心底生出一种畏惧之感,在投票的时候就让那个女人过了关。

“不过,”教皇话锋一转:“是女巫的话,就一定会露出马脚,即使我们不去探查,她也一定会自己暴露,不是吗?”

霍普斯金顿时激动道:“您说的没错,那个女巫,一定还会被人发现她的邪恶,她根本不可能潜藏太久……”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却没看到教皇的神色定在炉火中,甚至还微不可查地倒吸了口气。

教皇看到了一个异象。

刚才他泼进炉火的一勺热油已经彻底化开,然而却在熊熊火焰中化成了一朵玫瑰的模样,这朵玫瑰五瓣绽开,每一瓣花瓣似乎都极致绽放,仿佛从火中冉冉升起。

“霍普斯金,”教皇忽然指着炉火道:“你看到了吗?!”

霍普斯金莫名其妙地看过去,“陛下,您指的是火焰吗?”

火焰中的玫瑰闪现了一刹那,等到教皇一步跨过去的时候,那玫瑰已然不见,而整个炉火似乎随着玫瑰的幻灭,也火势顿减。

“陛下,”霍普斯金犹疑地看着他的背影:“您怎么了?”

“你下去吧。”教皇的声音变得冷酷起来:“这里不需要你了。”

不仅是霍普斯金退下了,连带着寝宫里服侍的近臣也都在教皇的命令中退了出去,很快偌大的寝宫只剩教皇一个,空气中只回荡着弹珠在地上滚落的声音。

教皇忽然伸手,在书桌的四个方位有规律地一一敲响,随着隆隆的机关开启的声音,就见寝宫的地毯下方忽然凹陷进去,露出了一条仅限一人通过的、幽深的地道来。

地道幽暗而蜿蜒,四壁都是坚实的墙壁,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谁也不会想到教皇的寝宫里会有这样一条密道,而密道的尽头是一间囚室。

说是一间囚室,然而这间囚室并没有铁栏,更像是画地为牢,一个人影弯着腰,似乎在寻找落在地上的鹅毛笔。

他并没有意识到背后有人,或者说他根本也不在乎有谁来看望他,他的眼中只有散落在满地的羊皮卷,和捏在手里的鹅毛笔,过夜的白面包对他来说也很重要,因为可以擦掉自己的字迹。

教皇充满审慎地谛视着他,良久开口道:“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这个人头也不抬,仿佛自言自语。

“我看到了你说的……”教皇对他的态度很不满,他冷冷道:“那个异象。”

这个人的笔尖终于顿住了,终于在阴影中,他露出了自己布满皱纹的脸,还有一双平静如休泊湖的蓝色眼睛。

“很好。”他淡淡道。

“火里生出了花,玫瑰花。”教皇向前一步,充满压迫地问道:“这是什么预示?”

“这是一个兆头,”这人只是微微一笑:“石中火,火中花,一切都写在启示录中,您可以去查,不过我相信,您对我写的东西倒背如流,不可能不知道的。”

教皇冷冷地回望,一张美丽地不像凡人的脸上凝结着冰刃。

他的容貌令所有人倾倒,并且只余仰慕,甚至自惭形秽——曾经有侍者因为过度迷恋教皇的容貌而被严厉惩处,此后甚至将教规重新改写,规定任何人不能随意凝望教皇的脸,否则就有可能被剜去双目。

但这个人似乎根本没有把教规当一回事,他充满赞叹地凝视教皇的容貌,看起来像故意触怒教皇一样:“人们都认为,教皇陛下的容貌和壁画中基督的容貌一样,但他们不知道,您反而像圣母玛利亚,或者容我大胆,更像帕农庙中的密涅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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