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过来症结,就对症下药。
喻重华先低头道歉,“我昨日确实忘了,是我的错,下次我要走定先去与你说。”
赵辰的身体安稳了些,起码没再颤抖,又安静了一会儿,他又开口,“我不想要皇后。”
喻重华轻拍他后背的手一顿。
选秀在即,这两日秀女画像带着资料就该送到了小皇帝案上。若单纯是为了昨日不告而别发疯,小皇帝昨日就会打上门来。
看来是今日送画像去的人又刺激到他了。
只是这事……
就算喻重华同意,朝中野心勃勃的世家权贵也不愿意。
不过小皇帝不愿意,那些被选进来的秀女也未必多情愿,小皇帝按世界剧情也……何苦再多牵扯那些女孩。
若他一力阻止,倒也不是做不到,只是阻力颇大,恐怕又要被骂专权佞臣了。
但说到底,他在这个世界,不就是个臭名昭著的专权佞臣吗?
喻重华闭了闭眼,下定决心,“好,阿辰不想,那就不选皇后了。”
赵辰的手紧紧扣在了喻重华的后背上,几乎让喻重华感受到指尖扎入肉中的痛感,他的声音恍惚,好像被喻重华的回答怔住了,“真的?”
喻重华没躲他的手,又抱了抱他,“君子一言。”
赵辰楞了半晌,依恋地将脸放在他的胸口,轻轻蹭起来,“先生,先生……”
“阿辰。”喻重华应了一下,看着怀里的黑脑袋,心底叹息。
只有三年了啊。
既然赵辰注定不适合这皇位,何不索性多给他一点宽容,让他生活得顺心一些,结局已定,过程何必再对他严苛。
赵辰浑然不知他在心底下的决定,只是被突如其来的欣喜与欢悦包围,在最令他安心眷恋的怀抱里,只想永远这么沉迷下去。
“先生,你真好。”他拉着喻重华的手,心想着日后两人之间再也插不进第三个人,哪怕是所谓的皇后,于是忍不住笑了,笑容灿烂又无邪,像是不谙世事的孩童。
喻重华回应般地轻轻揉着他的头,垂头,视线落在虚空中,眼底已经蒙上一层新的算计,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那日喻重华前脚哄好了赵辰,傍晚时祁屠全就来道别了。
喻重华当时坐在书房里,三七在一旁为他研磨,赵辰则是歇在了隔壁。
祁屠全走进来时手里还拿着早晨的长枪。
长枪被他在手里颠了颠,随性地往墙角一放,“重华还忙着呢?”
喻重华抬眼去看他,这人逆着光站在门前,活像个来讨债的活阎王。
手上的动作不停,只是应了一声,“是。”
“今日不是休沐?有什么可忙的?重华还真是为政事呕心沥血、废寝忘食。”他探寻的目光不断徘徊在喻重华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几乎要将喻重华看穿的那种力度。但身体却很克制地呆在门口,没有再靠近一步。
喻重华只是笑。
总不能如实相告,他是在挑选秀贵女们的毛病,预备过几日的选秀上搞一场大的吧?
三七倒是刻意将身体侧了侧,挡在祁屠全的目光前。
祁屠全失笑。
长腿轻松交叉,他摆出一个闲适的姿态,刻意显示出自己的无害,长枪在他手里转了一圈,枪头点地,“我是来同重华告别的。”
喻重华这才真正从文件里抬起头来,三七再次侧身,喻重华得以细细打量面前的祁屠全。
半晌,他像是考评出什么似的,肃着脸点点头,“好。”
祁屠全的手一顿,再次握起长枪,“我给大人把这玩意放回去?”
喻重华接收到他的暗语,眉梢微动,“有劳。”
祁屠全轻啧一声,倒是不情愿起来,身体牢牢地黏在门上,“我以为我是来当客人的。”
“不请自来……是为客吗?”喻重华特意咬着字眼拉长声音,看着祁屠全脸上的憋屈,笑了出来,“我来送一程贵客。”
祁屠全这才舍得把自己同门分开,站直了身体,先一步踏出书房。
喻重华示意三七留下看护隔壁的小皇帝,才去追祁屠全。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祁屠全默默慢了两步,让人好追上。
喻重华却在祁屠全身后半步停下,依着一样的步伐,慢慢和祁屠全一起走,就是不多迈那半步。
祁屠全的唇角抿起,也较起真,只是蒙头往前走。
足足走了数百米,喻重华才悠悠开口,“陛下年纪还太小,做事总有些错漏,今日不是故意怠慢将军,只是重华既为臣子,必以君主为重。”这是解释下午的事。
祁屠全的脚步慢了慢。
“这长枪不过是重华昔日填补府内装潢时随意让人买的,算不得什么,只是将军神勇,才教它一展光彩。”
祁屠全的嘴角上扬起来。
“若是将军喜欢,改日重华再为将军定做一柄独一无二的长枪,就当是将军匕首的回礼。”
高大的身影彻底停住。
喻重华笑意在眼中一闪而过。
故作不解:“将军?”
祁屠全转过身,脸上的笑意有意控制,却还是遮掩不住,“重华有心了。”
又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重华别再喊什么将军了,夏国的将军千千万万,谁知道你喊谁。”
喻重华就逗他,“那喊上将军?定远王?战神?”
祁屠全的表情逐渐凌乱,正欲开口,喻重华最后一句落下音。
“还是——赤那?”
祁屠全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喻重华轻笑一声,“今早瞧见匕首上的刻字,就猜想是你的小名,下午翻找了好久的书,才找出读法,赤那,也是狼,我想应该没叫错?”
一具温度灼人的身体贴了上来。
祁屠全一把抱住了他。
喻重华微微动了一下,让自己的站姿更舒服了点,感受着祁屠全身上传来的热量。
祁屠全把脑袋顶在他头上,狠狠蹭了两下,像是某种犬类,声音也在头顶响起,“没叫错。”
有些闷闷的。
想起他的身世,喻重华有些了然,手抬起,回抱了一下,聊作安慰。
手下的身躯居然还在微微颤抖。
喻重华有些意外。
然后就听到祁屠全的笑声。
祁屠全松开手,正对着喻重华而立,脸上满是笑意,“重华当真无愧于文曲降世,这丞相若是当得太累,来我麾下,当我的军师。”
他富有侵略性的眼神笃定地看着喻重华,像是在抛出一个不着调的邀请,又像是在给喻重华做一个保证,“我必然不会让重华劳累至此。”
有些吃惊于他的敏锐,喻重华呆了一瞬,很快掩饰过去,“食君俸禄,忠君之事,重华谢过将军好意。”
又是一声啧。祁屠全知道这人太有脑子,有脑子,就有自己确信的一套想法,当然不能轻易被他说动。
所以他最后只是发泄般轻轻扯了下喻重华的脸,半带埋怨,“又忘了称呼?”
喻重华笑着任他动作,“赤那。”
最后那柄本用来装饰的长枪也被祁屠全拿走了。
连带着一匹马。因为某人厚脸皮地表示自己没准备。
祁屠全这连吃带拿的姿态看呆了一旁的管事,悄悄去看自家主子的脸,却见喻重华脸上的笑意温柔,依稀居然比平时还要动人几分。
管事连忙收敛了视线,在心中默念不可说不可说。
喻重华将人送上了马,祁屠全又招手让他贴近些,见喻重华不动,伸手去扯了他一下。
喻重华才顺着他的力道靠近了两分。
然后一朵花儿被人插入了他的发间。不知道是他什么时候藏起来的,喻重华原先头上戴的那一朵,早在回府前就取下了。
祁屠全看着他,笑得爽朗,“最漂亮的一朵,还好没坏,否则岂不是配不上重华这等美人。”
他错身躲过美人恼中带怒的一拳,反手握住喻重华的手腕,将一支玉镯套进了他白皙的腕子,手指在玉镯上最后摩挲了一下,笑笑,“送重华的见面礼。”
然后策马离去,端得是潇洒超然。
只留下一个红了耳朵的喻重华,端起手腕,对着那普通的玉镯看了又看。
管事试探地走上前,唤了一声。
就见原本鲜活的主子脸上不知是羞是怒的红意迅速消散,目光沉静下来,将手往袖子里一缩,转身回府。
管事:……
送走祁屠全,喻重华就再次投入到了无限的工作中。
月升日沉。
做好选秀的准备,喻重华才从座椅上起来。
三七立刻伸手来扶他。
喻重华借着他的手站直身体,“陛下醒了吗?”
“没有。”
“嗯。”
小陆子说了,赵辰今日上午就起了火气,直直来了丞相府,没有用午膳,倒是把自己身体又折腾了一轮,“叫厨房那边辛苦些,再准备些餐食,今晚多多留意,时刻有三人以上备着,万一陛下醒来,就及时热了饭菜送去。另外叫管事给今晚厨房的人各加一倍月例银子,过两日没那么忙再轮番给他们放假。”
三七一一记下,欲言又止。
喻重华侧目看他。
“大人,你还没用晚膳。”
“饿过头了,没什么胃口。”
三七抿唇,想说什么,却只是徒劳地张了下嘴。
喻重华已经走去卧房了。
晨间祁屠全的声音忽然又在三七耳边环绕。
“你要做一辈子的刀剑吗?”
“即使是重华这种‘好人’,对待自诩为刀剑的家伙,也会被影响,你自甘做刀剑,那就永远没有成‘人’的机会。”
“走出去,你才有机会,真正成为一个,人。一个和重华,和我,站在对等位置的人。”
三七那双杀人时从未颤抖过的手,在祁屠全的话下发抖。
他试图在心里反驳,自己能为刀剑,能为大人斩断一切阻碍,就是无上的荣耀与光荣,他是暗卫中的第一,是武学的天才,是大人如影随形的影子,这就是他的一切。
但。
大人的世界有太多东西了。
三七站在空荡荡的书房里。
大人从来不会将装满了各种机要的文件留给任何人,除了三七。
大人从来不会允许任何人在他未睡醒时走入他的房间,除了三七。
大人从来不会在任何人的靠近中安心又习以为常,除了三七……
三七甘于做大人最亲密又最信任的影子。
应该如此的。
三七拼命压下心底那些无法言说的冲动,那冲动三七很熟悉,在每一次大人走进皇城中却不许三七跟随时、在每一次大人任性地将自己的身体抛之脑后时,甚至,在每一次大人对着那些人露出温柔笑容时……
三七每一次都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但是心跳此时却在胸腔里不断鼓动,祁屠全的话就像一颗种子,拼命在三七的心里破土而出,不断叫嚣着自己的存在感。
做……一个人……吗?
三七茫然抬头,窗外的月光洒落了桌案,眉眼好看的秀女像躺在桌上,笑意盈盈。
那些秀女、那些除了大人之外的人,在三七眼里,都只是存在的、可以被杀死的……人?
不对,手在无意识中开合几次,握剑的姿态自然而然地在开合中形成,三七冷静地想,不对,除了大人之外的人,对他而言,和其他可以被杀死的猪狗无异。
哪怕是高坐在龙椅上的帝王,哪怕是什么王公贵族,或是什么温香软玉。
那……人是什么?
做刀剑,已经很好了……
尤其是,做大人的刀剑,他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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