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什么叫浪子薄情,江雪算是切身体会过了。

李不疑确实履行了入门时罩着江雪的诺言——仅限人在宗门的时候,平日逮到机会就往山下跑,用他自己的话讲,那叫“闯江湖”,往常是会回来的,带着点心和稀奇小玩意儿。

这次借着宗门任务的机会,一去就是十载,连带江雪入门后的第一次生辰没有师兄参与,长老们先前提过的让江雪提前出师也无限期搁置了。

第一年,一切如常。

第二年,鲤友团过激活动次数显著增加。

第三年,某团长开始写日记狂诉衷肠。

第八年,小祁跪在地上问江雪有没有李不疑的联络方式。

“没有。”江雪说。他现在独自住在旧时的住处,这里十分清静,只有四季的风吹过院子里的竹林簌簌作响的声音。

年岁渐长,江雪依然瘦得像一株孤松,抽条的身形开始有了压迫感,曾经属于剑神的名号,如今也落到了江雪头上,剑意凝实凡尘无法沾染,他便改穿了一件灵玦宗内少见的白衣。

这些师兄全部错过了。

李不疑刚走的那年生辰,江雪在门框上比着自己的身高刻了一条线,以后每年如此,然后去山洞取一件生辰礼。

如果山洞内的礼物是十年份的量,那就说得通了,从非常幼稚到没那么幼稚的,里面的一器一物,分明凝聚了师兄对逐渐长大的师弟的期盼,全是那个人虚幻的妄想,师兄都没见过长大的自己,怎么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呢?

甚至不如祁南珠,每年变着花样送他奇怪的东西,早几年送过玩具,送过剑谱,有年一脸神秘,说什么雪师弟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搬过来一麻袋话本,尽是人间男欢女爱的杂书。

小祁要么来跟自己讨论话本情节,扰了满院子的清静。

要么就是来问大师兄的事。

要江雪说,有什么好问的呢?

祁南珠每次来都要讲李不疑以前的事,他跟大师兄相处八十余年,比自己这一年半载的事丰富了不知多少,小祁写的日记也有厚厚一本了,自己从来没写过。

小祁继续叨叨大师兄不讲情分随便失踪,吵得人心烦,江雪打断他,怼了一句:“你是不是喜欢师兄?”

祁南珠带过来的青春读物里,管他这种叫爱而不得,深闺怨妇。

小祁的反应意外地激烈:“不要误解我对大师兄纯粹的敬仰!”

“咳,说重了,别在意。”祁南珠讪讪摸了摸下巴,现在不说清楚,哪天自己变成剑神剑下亡魂可就说不清了。

李不疑离开八年,房间里的布设都没变过,要说放不下,是谁真的放不下呢?

雪师弟情感内敛,他不来做那个说明话的人,把人憋坏了可怎么办。

“行了行了,知道你比我难受,”小祁走上来,拍了拍江雪的肩膀:“大师兄的行踪,我托了外出任务的团友调查,有消息会叫你的,今天就先……”

祁南珠转了转眼睛,一时没想出安慰的话,道:“先多喝热水吧。”

第九年,大长老也绷不住了。

李不疑下山办事,跟人间蒸发了一样,别说鲤友团的人查不到踪迹,正经派出去找人的灵玦宗弟子也找不到。就说这李不疑,外出任务怎么连自己人都防呢?

各长老派系间的事总算掰扯清了,只要李不疑回来,立刻就能走马上任,成为灵玦宗的新掌门。

辛苦扯皮十余年,临到头正主不在,什么东西?

江雪觉得师父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简直令人背后发毛。

这种不详的预感在大长老将小山堆高的卷轴摞在江雪面前时达到了顶峰。

卷轴穿插交叠,高处冒尖,摇摇欲坠。

“这……是什么?”江雪一向沉静的神情有一丝龟裂。

“经史子集,灵玦宗的卷藏名录……还有其他的。先这些。”

大长老咳嗽一声:“江雪啊,从今天开始背,听话,你师兄都背过了。”

但是师兄能过目不忘他不能啊!

大长老看似是要将江雪也当作掌门备选来养。

这事临时换人肯定又掰扯不清了,但总比继任者本人不在强。

挑灯夜读书似山,炕头冰凉难入眠,寒窗苦读,又是两载。

轮到第十年末,到了江雪正点结课出师的时候,他曾想过出师后借任务下山亲自找师兄,不再理会大长老那读不完的书,真到了这一刻,想起那个隐入江湖的人,又不想在江湖中莫名再见了。

他就在这等,爱回不回。

出师宴结束,江雪返回住处。

师父开了一坛陈五十年的好酒,江雪也跟着小酌一杯,并未多喝,今晚尚有功课未完成。

窗户透出昏黄的光,江雪想,也许是自己傍晚在住处更换正装,临走时忘记熄灯。

推开房门。

那个只在梦中出现过的身影站在桌案前,幽暗的香气熏人欲醉,若隐若现的风铃声如梦似幻,那个人伸出修长莹白的手指,翻动桌上的课业。

太假了。梦里的那个人要更高大,也更遥远。

师父的藏酒后劲有点大。

江雪眼前一阵恍惚,手扶着门框,摸到斑驳的身高刻印才想起来,是自己长高了。

十年过去,他已经能平视师兄了。

“冰冰回来了?”李不疑转身,喜笑颜开,迎了上来。

他怎么就能表现得若无其事,像只离开了十天?

“不愧是冰冰,掌门该学的事,冰冰也学得会。”李不疑笑着称赞。

江雪定了定心神:“你去哪了?”

“去了江湖。”

“江湖哪里?”

“哪里都是江湖。”

怎么问,李不疑都有的答,拳头像打在棉花上。

“别说这些了,”李不疑的眼睛含着柔和的光:“我很高兴,看到你身体健康,功课顺利,听说,今天是你出师的日子。”

江雪点头“嗯”了一声,眼前的景象随着动作摇晃,努力让神智回归清醒,说道:“江湖比灵玦宗好吗?我就是从江湖来的,那里什么都没有……”

若是打不到鱼,就要饿一天肚子,载不到渡江客,就要为生计犯愁。遇上江洋大盗扫荡,几天都不能从栖身的芦苇丛中出去。

说着责怪的话,千言万语,又能如何?师兄已经回来了。

以及,他不可以再走。

李不疑的回应是往江雪嘴里塞桃酥,他照例带回了点心。

李不疑将桃酥比划到江雪脸上,这个动作要将距离拉得更近,早些年师弟没长开,离得近了,看清那张冷峻的脸,当真和剑一般锋锐,配上香甜松软还会掉渣的桃酥,连李不疑都觉出不妥了。

江雪现在太像,太像前世的那位剑神,可前世的那个师弟,他也是这样去相处的,为什么,会感觉不一样?

莫名忽然想起小祁说过的那句“及冠再说”,李不疑心跳漏了一拍,犹豫了一下,没往嘴里塞桃酥。

江雪闻到点心的香气,知道是师兄又要投喂自己,等了会没动静,歪头主动咬了一口桃酥:“好吃。”

说话时因为口齿不清磨去了锐气。

李不疑找回平静的心态,投喂师弟而已,有什么妥不妥的。

他伸手揩掉挂在师弟嘴角的碎渣,指间碰到嘴角,猝不及防被咬了一口。

咬了还不算完,李不疑感到一阵濡湿掠过指腹,好像是……舌头。

李不疑整个人僵住了,放在平时,他大可以当做是师兄弟间的玩闹,刚才想到小祁那句“及冠再说”,再说什么……思路暂时没法拐回正常的轨道。

李不疑的手指颤了颤,故作镇定收回手指,说道:“冰冰,师兄是不能吃的。”

他在师弟唇角发现一丝晶亮的光泽,隐约能嗅到细微的酒气,“喝酒了?”

这就不奇怪了。

李不疑松了口气,扶江雪回床上躺着,蹑手蹑脚放下江雪,刚有离开的动作,手臂就被紧紧抓住。

师弟衣衫凌乱,脸颊绯红,看起来竟十分可爱,抓着自己的手臂说道:“师兄,江湖不好。回来,师兄。”

这样睡一晚,会感冒的。

李不疑垂头看着半梦半醒的师弟,一时放松了心神,轻声道:“我何尝不想一直陪你呢。”

过往的回忆在眼前闪现,前世的师弟安静地躺在他的身前,就像现在一样,只是再不会醒来。

江雪没有听清,问道:“什么?”

“没什么,”李不疑笑了笑,坐回床头,给江雪拉上被子:“当年要不是我出去闯江湖,冰冰还不认识我呢。”

确实如此,江雪拜入灵玦宗之前,就听过李不疑的名字,说书人称其风雨剑,传言此人使得一手惊天引雷搅风招雨的剑法,又是风又是雨,听上去就很厉害,江雪的故乡就是消失在这样的一片风雨中的。从那天起,瘦小的少年靠着打鱼摇船攒够路费,一路北上拜入灵玦宗。

这次,他想把剑,把风雨都握在自己手里。

江雪胡乱地把能想到的话全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我是不知还有这样一段因缘际会。”

喝醉的人讲故事前言不搭后语,也就李不疑听得懂了。

江雪讲完往事,也开始犯困,眼帘已经合上,他一直抓着李不疑的手,反复盖上的薄被一次又一次被掀开,整个人往李不疑怀里钻。

半梦半醒中,好像感觉到师兄的气息离自己非常近,在耳边说了什么。

.

彻底酒醒的时候,是在第二天。

祁南珠不请自来踹开房门,晃醒江雪,慌里慌张,语无伦次:“大师兄昨晚回来了、不是,大师兄昨晚打伤几位长老离开了,公开声称要叛门而出,听说最后是从你房间出来的,你知道什么吗……”

小祁说到一半,突然神色惊恐地盯着江雪的唇角看。

江雪摸了一下,破皮了,有什么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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