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结束,杨枝回到市区。杨枝的父母早期在沿海城市的工厂里打螺丝,有了杨成成后回到三江,东拼四凑借钱开了一家小吃店。两口子没什么文化,好在都很勤快,日子也算过的下去。小吃店位于街角,是房东自盖的小两层板房,一层临街门面,二层阁楼堆放杂物,也是一家四口的卧室。
小吃店距离杨枝就读的重点高中不到一公里。再穿过两条小街,就是杨枝弟弟杨成成就读的中学 —— 三江二中。
杨枝在自家小吃店看到黎彦时着实吓了一跳,世界说大不大,暑假结束后重新分班,黎彦和杨成成竟真成了同班同学。
黎彦看到杨枝时的惊讶一闪而过,快速换上乖巧的表情,跟随其他几个初中生一起跟杨枝打起了招呼。
矮矮胖胖的杨成成熟门熟路的招呼着大家,“随便点啊、随便吃,我请客。”
少年们瞬间奉承不止,“成成就是豪爽,这次选班长肯定能选上。”
杨枝在后厨刷碗,她从来知道自己和杨成成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是实际是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从小父母就告诉她,我们家里穷,要节俭,不能乱花钱。这些对于生活贫困、父母不易的概念已经根深蒂固的灌输给了杨枝,而杨成成则恰好相反。
杨枝想要一双运动鞋时,杨妈会说怎么又要买鞋,这个月赚的钱都不够交房租,还欠着菜市场的账……。
杨成成要买一个游戏机,说班里同学们都有,只有他没有,妈妈二话不说就掏腰包,爸爸也会附和不能让儿子在学校抬不起头,别人有的我们也得有。
杨枝体谅父母,回家放下书包就去后厨帮忙,杨成成则是放下书包就跑出去玩。她有时也会觉得奇怪,妈妈那双长期泡在水里发白的双手,一到冬天指甲边缘就开裂,能看到里面的红肉,严重时不得已用胶带缠起来的双手,她能看的见,杨成成就看不见?
就像此刻,杨枝在后面帮厨,杨成成却能在客流高峰期呼朋引伴且由父母买单。
杨枝拖着一人高的垃圾桶拐入后街,有人过来帮忙,是黎彦。
“不要告诉杨成成我们认识。” 杨枝说。
“好。”
“不要跟任何人说垃圾场的事儿。”
“好。”
“你最近怎么样?”杨枝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棒棒糖递给黎彦。
“不太好。”黎彦接过棒棒糖,并不打开,而是装进裤袋里面,刚才他已经在小吃店吃了面,这个糖要留到明天肚子饿的时候再吃。
刚刚杨成成请的这碗面是黎彦今天吃的第一餐。放学时在教室里听到杨成成要请客吃饭,虽然他跟杨成成并不熟,可是也舔着脸跟来了。
杨枝歪头看了看眼前的少年,少年低垂着眼帘,秋天的夕阳落在他的侧脸,似乎比暑假在垃圾场见到时更加瘦削,许久没有修理过的头发盖住眼睛,在脸颊上留下一片阴影。
“等我一下。”杨枝丢下这句话,跑回小吃店,一会儿之后又跑了回来。手里拎了个装满馒头包子的袋子,递给黎彦。“不白给你,以后你发达了要还我的。”
少年沉默的接过袋子,点了点头。
“我走了。”并没有说谢谢。
杨枝看着少年单薄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秋日的风已经转凉,少年宽大的校服被风吹得鼓起,像一张随时会飘去天边的帆。
黎彦来到表姨家,他父母出事后,家里的房子因为抵押给了银行而被查封,表姨收留了他。
表姨显然已经收拾完饭桌,果然什么吃的也没有给他留。他含糊的叫了声“表姨”算是打过招呼,迅速缩着身子闪进楼梯下的储物间,也就是他的卧室,却依旧没有逃过表姨尖锐的骂声“叫个鬼啊,跟你那死爹妈一个德行,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后来杨枝也问过黎彦,既然都愿意收留你了,为什么还这么刻薄你。黎彦说,哪是她愿意,不过是现在表姨住的这套房子是跟自己父母借钱买的,一直未还。父母出事后,黎彦被亲戚们踢来踢去,表姨因为大家都知道的欠着黎彦父母钱,所以被一直默认要照顾黎彦来还债,表姨哪里肯认,又不愿被亲戚们说成忘恩负义,只能默许黎彦住过来,作为黎彦名义上的监护人。
表姨离异,带着两个孩子,都在读小学。表姨没有正式工作,日常收入主要靠接一些零散的家政服务,顾两个小学生吃饭已经不容易,更别说再加一张嘴。父母出事前,黎彦跟这个表姨只见过几面,之前恍惚记得都是每年春节前后,有个打扮寒酸的妇女总是带点土特产上门,表面上是拜年,实际上是跟父母借钱。黎彦没有见过所谓的表姨夫,只是听说那人是个酗酒的酒鬼。幸而初中是义务教育,不需要交多少学费,黎彦才能勉强有个学上。
那天之后,杨枝偶尔会见到黎彦,有时是深夜后巷的垃圾桶边,黎彦探身翻找垃圾桶,杨枝会把店里顾客留下的一些空的饮料瓶子给他,有时是在学校后门的废品回收站边,杨枝做值日生的时候偶尔会碰到他。
多数时候这个瘦削的小少年都耷拉着脑袋,过长的头发盖住半边脸,让人看不到表情,杨枝递过来的东西就默默收下,并没有太多表示。
黎彦常年穿着那套校服,无论寒暑。冬天从领口隐约能看到里面已经开线的毛衣边,夏天里面则是一件破了洞的背心。
杨枝送了他一双劳保手套,是杨爸爸卸货时常带的那种尼龙耐磨手套,有了它,翻垃圾箱的时候至少不会再被划伤。
周六午后,小吃店没有客人,杨枝正在后厨洗菜,杨成成风风火火闯进来,乒里乓啷乱翻一通。
“你干嘛呢,爸妈在睡午觉呢,动静小点。”杨枝拉住他,发现杨成成流着鼻血,T恤上满是脚印。
“黎彦被人打了。”杨成成挣开杨枝的手,操起一条塑料板凳边往外跑。
杨枝来不及多想,跟在杨成成身后跑到后街。老远就看到拐角处有几个小混混围着一个孩子在打,杨成成举起塑料板凳冲上去,混混们一看,呦,小胖子又回来了。
“刘松住手,打初中生算什么本事,你们几个赶紧走,我已经叫了110,再不走你们就走不了了。”杨枝看小混混中有一个眼熟,那是她们学校出了名的混子,自称制霸一高的体育生刘松。
刘松自然也认识杨枝,常年的年级第一,学校各种显眼红榜上都有她的照片,想不认识都难。刘松虽然不吃学霸这一套,奈何有次中考与杨枝坐邻座,刘松考前暗示杨枝放点水,本来对这种高傲的好学生不抱希望,谁知杨枝挺上道,从善如流,稍微侧侧身就让刘松把选择题抄了个大概,至少没有像往常那样成绩吊车尾吃他老子的皮带炒肉。刘松是有仇必报,有债必偿的人,心里暗暗记下了杨枝的好处。
“行,看学霸的面子,你们俩个给我长点记性。”刘松临走时还不忘凶神恶煞的往杨成成眼前比划一下,算是警告,之后一挥手,带着几个小弟大摇大摆走了。
杨成成连忙扶起躺倒在地上的黎彦。
杨枝看了看他俩,一个鼻青,一个脸肿,好一对难兄难弟。
杨枝带着他们在巷子口的药店买了碘伏、酒精、活络油、创可贴,要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
他们打架的原因也没有太复杂,杨成成竞选班干部,得罪了班里另外一个男生,男生就叫了几个认识的高中生堵了杨成成要教训他,刚好黎彦碰到,好歹吃过杨家的饭,总不能看杨成成被打袖手旁观,所以就加入了战局,结果就是两人双双被KO。
杨枝简单处理完杨成成的伤口,转身坐到黎彦身边,撩开黎彦额前的头发,给他处理脑门上的伤口,小少年往后躲了躲,被杨枝一把按住,在杨枝的眼刀下不敢挣扎,只得任她摆弄。
杨枝上完药,冲伤口吹了吹,发现这孩子一双眼睛真是少见的好看,眼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又浓又密,忽闪着,像是蝴蝶能飞进人心里。许是被盯着看,小少年的耳根泛起一片红,杨枝玩心大起,拿下手腕上的皮筋儿把黎彦的头发在头顶扎起一个小揪揪。坐在旁边的杨成成瞬间哄笑起来,想要嘲弄黎彦,却牵动了自己的伤口,又疼的嗷嗷大叫。
这天之后,杨枝在自家店里见到黎彦的次数就多了起来,黎彦的很多次每天第一餐都是在杨家的小店里完成,他比杨成成眼里有活,总是迅速吃完,顺带收拾碗筷,走之前还会帮杨妈妈把后厨垃圾桶倒干净。
杨妈妈虽然表面上不太满意杨成成总是带人过来吃白食,可是逢年过节,却会不动声色的往黎彦的面里多加一颗卤蛋。
入冬后的第一个雪天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杨枝放学后帮父母收完店,打扫完卫生,备好菜,就上了阁楼。
杨枝刚裹着棉被睡下,却被杨成成贼头贼脑的叫起来,“姐,姐,快起来,跟我来,给你看个东西。”
杨枝不情不愿的重新穿上外套,跟着杨成成来到后门。夜幕低沉,天空飘着雪花,雪是从下午就开始下了,在地上已经积起了薄薄的一层。后门没有装灯,只有街口的路灯有些许暖黄光线照过来。
“生日快乐。”黎彦捧着一个巴掌大的、点了一根蜡烛的生日蛋糕出现在门口,杨成成也在一边欢呼起来。
“小点声,别把爸妈吵醒了。”杨枝给了杨成成一拳,脸上却掩不住的惊喜。
两个少年小声的唱起了生日歌,杨枝只傻看着蛋糕上的蜡烛,原来过生日是这种感觉。
在过往的十八年里,从未有人给杨枝过过生日。在杨家,只在杨成成满周岁和满十二岁过过生日,其他人包括杨枝,从来没有过过生日。
“姐,别傻愣着了,快许愿,快许愿。”杨成成笑的眼睛迷城一条缝了,拽拽杨枝。
杨枝看着眼前一瘦一胖两个少年,在摇曳的、微弱的烛光里,双手合十许了个愿望,然后吹熄蜡烛。蜡烛熄灭前一瞬,她看到黎彦捧着蛋糕的双手通红,骨节处生着冻疮。
后来很多年,无论是在繁华都市,还是在异国他乡,遇到每年的初雪,杨枝还是会想起十八岁生日那年夜里的初雪,那团暖黄色的微光,那抹摇曳在风里的烛火,还有那两个冻得边跺脚边唱生日歌的少年。
“姐,生日快乐,给你的礼物”。杨成成拿零花钱给杨枝买了个盗版的小猫的钥匙扣,那些年城乡的少女精品店里随处可见这种做工略显粗糙、盗用那个知名IP的义乌小商品,杨成成同班女生们也常说谁又买了什么小猫。
“黎彦,你的礼物呢?别说你啥也没准备啊。”杨成成戳戳身边的黎彦,黎彦则一言不发,依旧耷拉着脑袋。
“黎彦不是买了蛋糕,你们俩的礼物我都很喜欢。”杨枝赶紧打断自己的傻弟弟,她知道对于黎彦来说,能买个蛋糕已经很不容易了,也不知道这孩子捡了多少矿泉水瓶子,攒了多久。
空气极冷,蛋糕很甜,三人站在小巷口的路灯下跺着脚,笑嘻嘻的把蛋糕吃完。
杨枝十八岁的第一个夜晚,睡的很香,梦里有甜甜的奶油味。
第二天一早,杨枝打开二楼的窗户,一楼的烟囱从二楼经过,每天杨枝早起第一件事儿就是开窗通风。窗台上有个小盒子,里面是一只小小的护手霜,还有一张写了生日快乐四个字的小纸条,字迹丑的很熟悉,是黎彦。
大半夜的下着雪,他怎么爬上来的?而且为什么昨天晚上不给呢?
杨枝趴在窗棱往外看了看,其实高度并不高,因为是板房,旁边还堆积着一些饮料箱子,有时家里钥匙忘拿了,杨家姐弟俩石头剪刀,输的人会爬上来,从二楼窗户进去开门。凭着杨成成和黎彦的关系,黎彦知道这个秘密通道也没什么让人意外的。
杨枝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跟同班其他女生相比,这双手算是很粗糙了。
杨枝的同桌是一个爱美的女孩,她们相处融洽。在校园女生中,一起相伴去厕所,算是某种友谊默契的达成。杨枝跟同桌一起从厕所回来,同桌都会从桌斗里拿出小镜子整理头发,从书包里掏出一只小巧的粉红色瓶装的护肤品抹手,瓶体上是一只可爱的漫画小猫,瓶子上写着几个字“护手霜”。
杨枝从来没有用过护手霜,她跟爷爷住在杨村那些年,没有用过什么护肤品。一到冬天脸上皴的发红是常事,脸上都皴,更别说手了,家里没有热水器,冬天只能用蜂窝煤在炉子上烧水,洗衣服做饭洗头发,杨枝已经习惯用冷水,手上皴裂开口,甚至冻伤,都是常事儿。
回到父母身边后,杨枝悄悄学着杨妈妈的样子,用洗手间那瓶乳白色的名叫润肤霜的罐子,脸上果然不在皴裂。润肤霜杨枝也只在早上洗完脸之后涂,洗完脸擦干水,从那个乳白色的玻璃罐子里轻轻挖出一点,学着妈妈的样子在脸上涂抹开,抹脸剩下的护肤品留在指缝,再小心双手对搓,把指缝中剩余的润肤霜的涂到手背。见了同桌的护手霜杨枝才知道,原来护肤品也分涂脸的,抹手的,抹手的有专门的护手霜,抹脸的则叫做面霜。同桌有时也会请杨枝一起抹,杨枝从来都摆摆手拒绝,她并没有护手霜可以回赠,所以干脆就不用别人的。
杨枝打开护手霜的盖子,稍微挤出一点抹在手背上,感觉涂抹了护手霜的整片皮肤都变得光滑无比,隐隐有好闻的香气在空气里飘散,这是杨枝从未有过的感觉,被其他人放在心上的感觉,或者说是被当成女生去呵护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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