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猛地钻了出来——她必须逃离。
几乎是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宜稔猛地从床上弹起,宿醉的头痛似乎都被这股决绝冲淡了几分。
她冲进衣帽间,开始近乎疯狂地将衣物塞进行李箱。
叮了咣铛的声响惊动了门外的姐姐宜秽。
她穿着丝质睡袍,慵懒地靠在门框上,敲了敲门,随即推开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睡意全无。
地上摊着四个大开大合的行李箱,各类衣物凌乱地散落一地,如同刚经历了一场洗劫。
宜稔正抱着一大堆刚从衣帽间搜罗出来的连衣裙和泳衣走出来,看到姐姐,眼睛一亮,语气带着一种故作轻松的兴奋:“走姐姐,出去旅游呀!”
“?!!!”
宜秽漂亮的杏眼里写满了震惊和不解。
她走上前,小心翼翼地用脚尖点地,避免踩到那些昂贵的真丝面料,伸手探上宜稔的额头,触手一片温凉,又摸了摸自己的。
“这也没发烧,说什么胡话呢?”
“姐!我都高考结束了,不能出去旅游吗?”宜稔撅起嘴,带着少女特有的娇嗔,眼底却藏着一丝不容动摇的坚决。
“能……”宜秽拖长了尾音,眼神里依旧满是疑惑,“就是有点突然了吧?!”
话没说完,就被宜稔连推带攘地弄出了房间,“快去收拾你的行李,一个半小时后出发!机票我已经看好了!”
“好好好。”面对妹妹难得一见的强硬和风风火火,宜秽虽然满腹疑云,但还是妥协着应下,心里却隐隐觉得,这事儿恐怕跟隔壁那个姓沈的小子脱不了干系。
一个半小时后,沈屿山的身影准时出现在宜家客厅。
他手里拎着两个质感上乘的纸袋,里面是他特意绕去城东那家她最爱的老字号买的海鲜汤面,汤头醇厚,面条筋道;以及现煎的鲜虾锅贴,每一个都皮薄如纸,煎得底部金黄焦脆,透出里面饱满的虾仁馅料。
他记得她每次宿醉后都没什么胃口,唯独偏好这些暖胃又鲜美的食物。
管家仲姨正在客厅里修剪着一捧新到的绣球花,见到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屿山来啦。”
“仲姨早,”沈屿山微微颔首,目光习惯性地扫向楼梯方向,声音自然地放低了些,“橘子……还没起吗?”
他估算着时间,以为她大概还赖在床上,与宿醉后的困倦挣扎。
仲姨放下花剪,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橘子没跟你说吗?她和秽秽出去旅游了。”
她转头看了眼墙上挂着的复古时钟,“真是不巧,这不,刚出门五分钟。”
沈屿山脚步倏然顿住。
那一瞬间,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被轻轻拨动,又骤然绷紧。
拎着纸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凸起,好在纸袋厚实,并未显露痕迹。
沈屿山面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淡漠样子,只是喉结微不可见地滚动了一下,随即淡淡应道:“好。”
他没有多问一句“去哪了”或者“去多久”,只是沉默地将手中依旧散发着食物温香的纸袋,轻轻放在了客厅中央那冰凉光滑的大理石茶几面上。
清晨的阳光正好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倾泻而入,光影跳跃在茶几旁那丛开得恣意烂漫的蓝色绣球花瓣上,映得整个客厅亮堂而温暖,可那份暖意却似乎无法驱散此刻萦绕在他周身的、无声的清冷。
他转身离开,步伐依旧沉稳,步调甚至未曾乱上一分。
只是,在他踏下大门前最后一级台阶时,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微风,迅速从裤袋中掏出手机,解锁,找到那个熟悉的号码,拨了出去。
“嘟…嘟…”
短暂的等待音后,是冰冷而机械的女声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他蹙眉,几乎没有间隔地重拨。
第二次,第三次……
听筒里传来的,依旧是那句一成不变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提示。
沈屿山握着手机,僵立在台阶之下。
挺拔修长的身影投映在干净的地面上,拉出一道沉默而压抑的轮廓。
他望着远处空荡荡的车道,那里早已没有了车辆离去的痕迹,只有日光蒸腾起细微的浮尘。他深邃的眼眸沉静如古井,其下却仿佛有暗流汹涌,正在酝酿一场无人得见的风暴。
半晌,一声极轻却带着磨蚀意味的吸气声从他齿缝间溢出。他几乎是磨着后槽牙,从喉咙深处低低地碾出三个字:
“好、样、的!宜、稔!”
接下来的两个月,宜稔彻底将“逃离计划”贯彻到底。
她与姐姐宜秽的足迹遍布南北,从热情似火、椰林树影的南国海岛,到风情旖旎、古韵悠长的滇南古镇,再辗转至历史厚重,沉淀了千年烟雨的六朝古都。
她像一只终于挣脱了无形牢笼的鸟儿,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十八年积攒的好奇与精力,尽数挥洒在这些陌生的风景里。
而她的各个社交平台,则成了这场无声较量中最直观、也最绚烂的战场。
她频繁地更新着动态,精心挑选的九宫格照片张张都像是时尚大片。
有她穿着飘逸吊带长裙在海边踏浪奔跑,金色阳光勾勒出她纤细曼妙的腰肢和笔直白皙的长腿;有她戴着复古宽檐草帽,在古镇青石板路上回眸巧笑,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灵动的风情;有她一袭汉服立于古老城墙之下,微风拂过她脸颊边的碎发,画面唯美中带着一丝易碎的诗意……
每一张照片都构图精巧,光影绝佳,完美地将她以往被“温顺菟丝花”外表所掩盖,那份悄然勃发的明艳与独立,张扬地展现给所有人看。
她享受着镜头前的自由姿态,享受着陌生人的赞美,更享受着这份全然脱离沈屿山掌控的、呼吸都变得轻快的空气。
然而,她唯独,不回复任何来自“Pinguo”的信息。
沈屿山的信息,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起初是冷静的询问【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渐渐带上了他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强势【定位发我】、【宜稔,接电话】,到最后,几乎能透过屏幕感受到那一丝强压下的、几乎变调的焦躁【回我信息,宜稔!】。
所有这些,都未能换来她只言片语的回应。
他甚至将电话打到了许啾一那里。
听筒里,他的声音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许啾一,宜稔在哪里?”
许啾一在电话那头将装傻充愣发挥到了极致,语气无辜又夸张,背景音还夹杂着嘈杂的音乐声:“啊?沈大帅哥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橘子就说出去散散心,没跟我报备具体行程啊!她连你都没告诉吗?”
演技浮夸得几乎要溢出听筒。
沈屿山沉默地挂断了电话。
他点开手机,屏幕上是宜稔最新发布的一张照片,她在一家颇具格调的清吧里,对着镜头举杯,笑容灿烂得晃眼,背景是模糊的霓虹与人影。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屏幕上她笑靥如花的脸庞,指尖冰凉,指节却因为暗自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失控。
十八年来,宜稔就像他置于温室中精心呵护的植株,他对她的习性了如指掌,知道她何时需要光照,何时需要灌溉,甚至能精准预判她下一次闹小脾气的时间和缘由。
早已将这种无微不至的“掌控”视作理所当然,并沉溺于这种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然而此刻,这株植物不仅擅自破窗而出,更在他目光无法触及的旷野里,汲取着不同的养分,肆意绽放出过于招摇,甚至有些刺目的明媚。
这种彻底猝不及防的脱离掌控,像一根细韧的丝线,悄然勒紧了他惯常冷静的心脏,心底某种蛰伏已久,连自己都未曾仔细辨认的隐秘情绪,开始躁动不安地翻涌。
他再次点开微信,那个被置顶备注为“宜橘子”的聊天框里,最后一条消息,孤零零地悬挂在屏幕顶端,像一种无声的嘲讽。
眸色暗沉,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敲击,试图用她最无法抗拒的糖衣,再次铺设归途:
Pinguo:【梧城新开了你喜欢的法式甜品店,主厨是从国外请来的。】
下方附着一张角度完美,足以勾起任何馋虫的甜品特写。
消息发送成功。
幸好还未被拉黑。
但这微不足道的“成功”,反而将那份悬而未决的等待,煎熬得愈发漫长。
数千公里外,滇南古镇的晨雾尚未散尽。
宜稔刚结束晨间瑜伽,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手机屏幕亮起,那条来自“Pinguo”带着精致诱饵的消息映入眼帘。
她的指尖在屏幕上悬停数秒,最终只是漠然地划走了通知,如同拂去一粒微尘。
她走向露台边缘,眺望着远处在雾霭中若隐若现的青瓦白墙,深深吸入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湿润空气。
这两个月,沈屿山的所有信息,她都一一过目。
从最初的冷静,到渐强的强势,乃至最后那条几乎破功的焦躁……她甚至能想象出他发出这些信息时,那副惯常淡漠的眉眼间可能出现细微的裂痕。
初时的快意过后,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悄然滋生。
她发现自己无法轻易斩断这十八年浸入骨血的羁绊。他的“习惯性温柔”既是束缚,却也早已成为她生命基底的一部分。
然而,海边路灯下那漫长的一分钟沉默,如同心口一根无法拔除的硬刺,时刻警醒着她。
回头,即是重蹈覆辙。
“橘子,看什么呢?”宜秽端着鲜榨果汁走来,递给她一杯。
“没什么,”宜稔接过,抿了一口,自然的转移了话题,“姐,下一站去敦城吧,我想看莫高窟,还有月牙泉。”
“听你的。”宜秽望着妹妹在晨光中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脊背,心下微叹。
这两个月,宜稔玩得尽兴,笑得灿烂,但她比谁都清楚,这丫头心里憋着一股破土而出的劲儿,一股誓要挣脱依赖,证明自我的倔强。
飞往敦城的航班上,宜稔戴着降噪耳机,闭目养神,脑中却在高效运转。
旅行并非纯粹的玩乐,投资独立设计师品牌“雾里青”的计划,始终在她心中稳步推进。
她利用间隙收集数据,分析市场,甚至通过许啾一的人脉,与品牌创始人建立了初步联系。
这是她为自己规划的道路,剥离“宜家大小姐”与“沈屿山青梅”光环后,真正属于“宜稔”的独立身份。
她自信谋划周全,时机成熟,只待归去便可一举落子。
然而,飞机一降落,连接网络的瞬间,许啾一的紧急信息便如同冰水般泼来——
啾啾归一:【橘子!紧急情况!‘雾里青’那边有变!】
啾啾归一:【有个神秘资本半路杀出,条件优厚得离谱,创始人态度已经动摇!】
啾啾归一:【我们前期的所有努力,恐将付诸东流!】
怎么可能?
她自认计划周详,对“雾里青”的品牌内核、发展瓶颈与创始人的理想诉求都洞若观火,提出的方案更是互利共赢。
这横空出世的“神秘买家”究竟是何方神圣?
为何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恰在她即将收网的关口,给予致命一击?
她深吸一口千燥而炽热的空气,眼底掠过一丝不服输的锐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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