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叶葵再次醒来时,入目是一片洁白,稍有些刺鼻的消毒水味充斥鼻尖,喉咙中传来些许撕心裂肺的痒意。
也许是因为用上了止痛泵,又经过输血,身上的伤口早就不再传来剧烈的痛苦。
眼睛艰难地眨动两下,每次睫毛根部都会传来稍许撕扯的痛苦。
与门外的一片嘈杂不同,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安静得堪比幽灵。
不、或者他本来就是幽灵,港口mafia的黑色幽灵。
“……太、宰?咳咳、先生?”
倚靠在半拉开的窗帘上的少年轻轻“嗯”了一声,眼中不知为何流露出别样的情绪。
“薄叶小姐,身上的伤口很疼吧?”
“哎……?”
“我常常在想,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难道真的有一丝一毫的意义吗?”
“啊……?”正常人看到病人清醒过来不是应该先祝贺之后再嘱咐要珍惜生命吗?
显然,太宰治不在正常人之列,他有些过长的头发垂落在缠绕在脸上的层层绷带上,另一侧的鸢色眼眸中也满是阴翳。
“您被送到医院时,只差一点就能完全进入黄泉比良坂了呢?”
“死亡究竟是什么感觉?”
太宰治的眼睛黑沉沉的,语气却逐渐高昂,“是不是完全不像这个世界一样污浊?”
“只要拥抱死亡……”
他低头喃喃自语,身后的窗帘被微风吹动,在他身后披上一层纯洁的白纱。
“……我不想死。”薄叶葵收回视线,用嘶哑的嗓音说出了开口的第一句话,“妈妈,怎么样了?”
“啊啊,还真是和那条小蛞蝓一样,是个不懂得死亡美妙的人。”被打断畅想的少年不怎么满意地抱怨几声,从近乎虚幻的黑暗中脱离,“把你送来医院的人也办理了另一位女士的入院,具体结果暂时不知道。”
那就好。
薄叶葵终于闭上眼睛,两行眼泪顺着面庞一直流向耳后。
“不是你们港口mafia送我来医院的吗?”
“当然不是啦!倒霉蛋小姐,哦不对,应该说你很幸运哦。”
“……那个伤害我的人是谁?是不是他……”
是不是他,杀了我家那片区域所有人?
太宰治何其聪明,有些话不需要薄叶葵说出口他也能懂,因此他摇摇头,“不哦。”
“虽然魏尔伦、也就是攻击你的那位先生确实想要杀掉你,但贫民窟那一片,是因为另外两个组织争斗才被误伤的。”
这件事即使连森先生都感到十分烦躁——
横滨当下的秩序并不十分完备,各种大大小小的势力鱼龙混杂,时不时就会因为地盘与资源的摩擦争斗起来,不只是相关人员,就连再普通不过的横滨市民也是深受牵连。
这副混乱的模样,与森鸥外当初夺取港口mafia首领之位时没什么改变。
没等他拿到资金大展拳脚,从国外一路找过来的魏尔伦又给了他沉重一击。
这几天他不但头发掉了一大把,就连换装小游戏都玩得不是那么走心了。
“太宰先生认识那个金发男人?”薄叶葵企图延长对话来获得更多信息。
“赫赫有名的【暗杀王】。”鸢眼少年无趣地拖长语气,“做我们这一行的,没几个人会不认识吧?”
呃,这话听上去怪怪的。
“那既然他是为杀了我而来的,我可以知道原因吗?”不是内行人的薄叶葵完全没听过这个名字。
“哎?”
不知想到了什么,太宰治脸上露出一点兴味,“是因为……”
他特意走近两步来到病床边,像是要好好观察到薄叶葵的表情,又像是一只已经将家中桌子上瓶瓶罐罐统统推落后、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主人反应的猫。
“是因为中也哦,薄叶小姐。”
薄叶葵察觉到了他语气的不对劲,但她只能向着合乎常理的方向去猜测,“那个人跟中也有仇?”
所以才来杀她,因为她的存在是中也的拖累吗?
“不哦。”太宰治兴致勃勃地伸出一根食指轻摇,看上去憋着一肚子坏主意。
这副模样让薄叶葵想到那天来店里的俄罗斯先生,名字太长她没记住,但这种要搞事的样子……
这种神态并不直接体现在脸上,而是被深埋在身体内里,只有在某个瞬间才会炸出些许光亮。
作为小动物直觉系的她有点不想猜下去了,干脆缩缩脖子将自己团进被窝里。
放弃的模样倒是把太宰治逗笑了,但笑归笑,本身就怀揣某种恶意的他并没有打算放弃自己的目的。
“与薄叶小姐所说的恰恰相反,魏尔伦先生他……爱着中也呢。”
“……啊?”
刚刚钻进被子里的薄叶葵又将脑袋拔了出来。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可是兄弟啊。”
“哥哥出于对弟弟的爱,所以杀死了他身边‘教坏’他的人。”
“事情就是这样。”太宰治眨眨眼睛,“薄叶小姐,您怎么看呢?”
“那中也呢?他会不会也有危险?”薄叶葵下意识地问。
她本来以为按照中也的实力,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什么人能伤害他的,所以即使是敌人也没有关系,但如果是中也的哥哥,又有【暗杀王】的称号,那么实力应该很强吧?
太宰治没有等来别的回答,忍不住轻啧一声,“什么嘛,居然这么关心那条小蛞蝓。”
那森先生那边岂不就更加不好交代了吗?毕竟他非常不希望小蛞蝓和其他非组织的人建立羁绊。
但邀请薄叶葵加入港口mafia……中原中也恐怕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吧。
想到这里,他不得不打算对女孩子说一些重话了。
“中也他也受了重伤哦。”转眼间太宰治就又换上一副新的面貌,“不光是他……港口mafia在这次大战中减员严重,就连旗会,都全军覆没了。”
“下一个目标,恐怕就是我和森先生了。”
“薄叶小姐,如果让魏尔伦知道,您没有死的话……”
魏尔伦在薄叶葵的脑海里,此时此刻已经变成了一个实打实的谜团。
如果太宰治没有骗她,中也岂不是有个热爱杀人的奇葩哥哥?
“中也没事吧?还有他俩是一个人种吗?”
在这间还算安静的病房内,薄叶葵艰难地问出了这句话。
太宰治裸露的脸颊好像抖动了一下,应该是在憋笑。
“小蛞蝓还活蹦乱跳的、生命力顽强得很,他们确实是兄弟呢。”他半靠在病床边,“但这好像不是重点吧?”
“薄叶葵小姐,暗杀王的事件,可以说是意外,也可以说不是意外。”
“只要中也还处于港口mafia中,针对他的刺杀只会多,不会少。”
“甚至由于他的强大,这份对他的恶意就会更多地流向了他身边的人吧?”
薄叶葵并不笨,所以她理解他的言下之意。
可是……
可是。
第一次见面时是中原中也无家可归,却仍在安慰和告诫她不可以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
第二次同样是她利用他的善心,将自己从同学的欺凌中解救出来。
中也一直在向上走,但她呢?
妈妈还在手术中不知结果,爸爸已经中弹身亡,她自己也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奄奄一息。
除了中也之外,她还要去麻烦夕和真理子吗?
自己已经麻烦她们够多了。
不、应该说对中也来说,她应该也算是个麻烦吧。
如果自己真的死在这次意外中,对中也来说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甚至就连家中只是死去了自己,可能妈妈和爸爸都能过得更加轻松吧?
“况且您不感到愤怒吗?”太宰治问:“毕竟这次入院,也可以说是和中也有关吧?”
他看出了她的伤心迷茫,所以才故意这样问她。
“……是与中也有关。”
“但这并不是中也的错。”
“如果像太宰先生说的这样,那个人是中也的哥哥,那么中也所受到的煎熬,才是我们之中最多的那个人啊。”
她不知道中也是否清楚自己入院的事,但旗会……即使他只提到过他的朋友们只言片语,她也能感受到他的幸福。
连薄叶葵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在近乎平静地说出这一切时,眼角依旧有眼泪不断滑落。
“居然是这么死板的人吗……”
床边少年的语气弱了很多,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她的眼泪。
“小蛞蝓有你心里想象的那么好吗……”
不过只是窃窃私语几句,还算有道德操守的太宰治就回归正题,“所以像这样继续下去,您离死亡只会越来越近哦。”
“啊啊,死亡究竟是什么感觉呢?”
他在进入港口mafia的一年里,并没有寻找到什么生命的意义,甚至见到了更多人性的幽微之处。
真的已经……有点厌烦厌倦了啊。
“如果薄叶小姐并不害怕死亡的话,不如干脆和我一起去死怎么样?”
已经因为暗杀王事件忙碌了很久的少年眼下与眼底都满是阴郁,“在这个污浊的世界上,不但没什么令人满意的事,就连睁眼所见到的世界,也满是糟糕。”
“即使就这么睡去,一想到醒来时要继续面对这个已经氧化的世界,就也变得毫无吸引力起来。”
太宰治不想去剖析自己内心的想法,也绝不会让自己的心有一丝一毫地袒露人前。
因为他是如此复杂的人,即使是在追求死亡的路上,依旧制造出迷雾围绕在身边。
“我是不会简简单单就去死的。”薄叶葵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她吸吸鼻子,“我知道你接下来的话——”
“我弱小、愚蠢、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即使是和那些有能力的人成为朋友,最终也依旧会沦为陪衬。”
“那些光辉灿烂的人生故事与我无关,我的能力也做不到令人惊叹的大事件。”
“我很倒霉,出生在一个不幸的家庭里,母亲父亲能给予的爱都有限,甚至于现在这种勉强算是家庭的东西都已经离我而去了。”
“母亲不会接纳我的,她爱我,但更认可自己妻子的身份,父亲不在了,我作为女儿就只是拖累。”
“这就是我倒霉透顶,但居然才经历了十五年的人生。”
“所以太宰先生。”
薄叶葵看着天花板,眼泪已经将她眼前晕染到模糊不清,她想到风筝,妈妈和她不知道谁才算飞在天上的那一个,可是如今风筝线断了,她们都能短暂地解脱。
“我该去死吗?”
“您这么聪明。”她喃喃自语,“可以告诉我答案吗?”
“港口mafia一定做过许多【裁决】别人性命的事。”
“也许我还是不甘心,就算眼下是一团糟,我总是幻想着未来的时光。”
“所以您可以开始讲述未来,好叫我将最后一点幻想也彻底抛弃。”
“我……”太宰治头一次感觉到艰涩。
任由他在审讯室中如何巧舌如簧,将审讯对象逼上精神崩溃的绝路,但眼前的少女并不是他需要拿下的敌人,他也对干涉她的生活没什么兴趣。
……但安慰一个精舍崩溃的女孩?
他目前还没有这种经验,或者说,对于同样在寻找生之意义的人来说,说服她也就意味着要扭转自己来到这里之后所说的一切。
好麻烦啊……先打好腹稿,毕竟开再多的玩笑,他也并不想真正地将并非敌人的小姐诱导着走向死亡。
不、不对劲。
太宰治不是第一次见薄叶葵,总体来说,她就像生长在巷子中的坚韧野草,执拗地朝向有光的方向。
这样的人,会因为他的三言两语就将自己的生死交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评判吗?
还是说在她身上,有着别的东西?
薄叶葵等了一会儿,身侧的人并没有发出哪怕是一个音节。
她用力挤出一个笑容,忍着剧痛伸手将眼泪擦去。
“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答案。”
“可能死亡也并不算困难?那位魏尔伦先生下手就还算利索。”
“也许我……”
“砰——”
“不是这样的!”
房门被猛地推开,撞到侧边墙壁发出一声巨响,一只手按住了摇摇欲坠的门板。
走廊的嘈杂声没了阻隔,一股脑地涌进这间不算大的病房里,纷乱的人气袭来,让几乎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离开身体的薄叶葵稍稍清醒了片刻。
至于来人说的那句话,在一片兵荒马乱中没人听得清。
她迷茫地看向门边——
“雪野小姐!请不要乱跑!您的腿才刚刚固定好。”这是神色严厉的医护人员。
“真是意外有活力的孩子。”看上去轻松跟在雪野夕身后跑过来的红发青年慢吞吞地感叹,“这两个人是你的朋友吗?”
冲进来的人无暇理会身边的这一切。
她眼睛上缠着好几圈绷带,漆黑的长发乱糟糟地堆在身后,右腿上还打着石膏,刚刚的巨响正是因为石膏撞上门板才发出来的。
气还没有完全喘匀,她就已经扶住门板支撑起身体,用比刚刚大很多的音量反驳躺在床上的薄叶葵——
“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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