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减肥营那天,蓝湄并不开心。小助教费禧禧还傻乎乎地问她,是不是眼睛过敏了。她无奈地扯起一个不像笑的笑,说是沙子迷眼了。
那双眼,是哭肿的。
抱在蓝湄怀里的女儿只呜咽不落泪,作为母亲的人无声地大雨倾盆。
她认下自己是条贱命,满心满眼地希望女儿这条命是好命。
可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比不得儿子,在那一双双势力的眼中,她们无足轻重,仿佛一脚就能被踢飞。
女儿的父亲是个人,却注定不是好丈夫、好父亲。她和女儿的未来,只能由她挣。
想来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落到这般田地,实在唏嘘。但没办法,她的职业生涯短暂,全靠吃青春饭。身材一旦走形,面部一旦有了褶皱,无数个新人便会来接班。
她没背景,没有特别的能耐,被取代被环境抛弃是一定的事。
她已经做了她能力范围内,最好的选择。
但是为什么还会委屈呢?
小费助教身上那骨子活泼劲儿,那股独属于年轻人的朝气,令她艳羡。
十年的时间,天翻地覆。她讨厌自己身上暮气霭霭的西沉之气,是衰老的痕迹,是失败的预兆。
其实这个陌生的减肥营很好,没有人认得自己,环境饮食样样好。还有,为一个目标全心全力奋斗的模样很美。
汗水汩汩而下,快乐从全身升腾,这时候再配上一杯鸡尾酒就更好了。
“小费,我和你谈谈。”训练结束,方鹏耐不住性子了。
费禧禧没有和他聊天的**,和他共处一室令她起鸡皮疙瘩,和他聊天能让她浑身长满疮。
可怕的瘟神…
方鹏将毛巾搭到脖间,双手伸到背后:“你对我有意见?”
语气很蛮横,是大佬找事专用语气。
费禧禧不是小仓鼠,更不是任人宰割的绵羊。别人敬她一尺,她便敬人一丈;别人毁她良苑,她便灭人天堂。
她敢于反抗,敢作敢当。
她的底气来源于自己,而非谁谁谁的好友,谁谁谁的女儿。
很多年前,她家还住在小胡同,爸爸推着破自行车时,她就是街头有名的霸王。巷子里的皮孩子都欺负内向的柔柔,她便认柔柔为“女儿”,谁欺负柔柔她就打谁。
费禧禧讨厌恃强凌弱,讨厌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搞无辜。
“有意见。”看法这东西就该有千般模样,没什么说不出口的,“我讨厌你。”
方鹏冷笑:“我也讨厌你。”
“我讨厌你多管闲事,讨厌你享受特权,讨厌你关系户耀武扬威。”这番话似乎酝酿了好久,今日才有机会说出。
方鹏那模样极度厌恶,他仇视的眼神,恨不得对费禧禧千刀万剐。
这段话对费禧禧是有一定杀伤力的,不过她反应很快,没有落入下风。
“我不晓得让妻子知道丈夫出轨,是什么大逆不道?”
“我不晓得一个月没有一分钱,管配餐协助训练,算什么特权?”
“我不晓得我勤勤恳恳对每一个人,算什么耀武扬威?”
费禧禧说得兴奋了,走上前一把拽下方鹏脖间的毛巾,嫌弃地摔下地面。
这是挑衅。
方鹏甚至有了动手的意图:“但你就是关系户,关系户。”
咬牙切齿。
费禧禧轻摆头,有些无奈:“我和老板是有私交,这并不代表我们之间存在什么肮脏的交易。你大可随便抓一个应届生问,只包吃包住没有月薪,每天工作十小时干不干?”
“我不是坑骗人的野路子,健身教练有的证书,需要的条件我都具备。恰恰是因为苏孟是我朋友,我才愿意来这干活。”
费禧禧屏声敛气:“我承认,我试图让人偷拍你出轨的照片,但我承诺照片只有你妻子能看。她有知情权,不管她会如何选择。”
方鹏父母家里有一方果园,妻子没有正式工作,平日帮衬公婆。每季应季的水果,方鹏妻子都会送来营地,让工作人员尝鲜。
女人感情细腻,总是想法设法让方鹏开心。一双儿女参加课余活动得奖的照片,小儿子哭着想爸爸的视频,面对好收成方鹏父亲捧腹大笑的时刻。
麦婧担心方鹏的急脾气会使同事不满,与人聊天时,总有意无意地说起夫妻两人相处的细节,试图让他人多包涵丈夫。
但方鹏不常回家,有时候两月也回不了一次家。
岁月磨砺,人心异变。麦婧能察觉到夫妻之间的变化,当初无话不谈,现在话不投机。她能怎么办呢,儿女一左一右依偎在她身旁,父母的脊背更弯了、皱纹更深了。
夫妻一场不易,他只是个普通人,又没有犯过实质性的错误,该忍耐的。人嘛,无非是你忍忍我,我忍忍你。
因为是旁观者,费禧禧看得清。方鹏的花天酒地,来源于妻子的任劳任怨。但麦婧是有底线的,有些东西她不会忍的。
方鹏瞒得好,藏得深,如果没有外力,她不会知道的。
费禧禧犹豫了许久,最终下定了决心。她没有机会偷拍到证据,但方鹏不避着柯长英,只要有他帮忙,一切就可达成。
偏偏柯长英这人冥顽不灵,说不动。
东窗事发,被方鹏质问,费禧禧并不在乎。麦婧作为方鹏的妻子,她有权知道丈夫在外的龃龉。
碍于情面,减肥营的老员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费禧禧和方鹏之间没有情谊,做出决策不难。
“你不用长篇大论,就问你承不承认,你找人偷拍我?”方鹏加重了声音。
训练室的门半敞着,声音穿透悠远的空气,抵达大厅。嘈杂的机器转动声停止了,人们自觉断掉口头的话题,竖着耳朵窃取每个细节。
立地镜子清晰描摹了人的表情,也将沉默与静止放大。
费禧禧卷起运动服,点头:“我承认。”
银针落地的声音清脆,扎进每一个兴奋着的神经。
“我对你道歉,但你,敢不敢对麦婧坦白?”
钟表在方鹏脑中静止,千万个细胞活跃,试图平息这场火。
方鹏结巴着含糊几句。
冷漠从年轻女子眼中划过,冰川一样,难以消融。
费禧禧推开半开的门,移开人群的灼灼目光,不留情地大踏步而去。
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是谁向方鹏泄的密。可以不答应,但没有必要挑起事端。方鹏是迟早会知道的,只是费禧禧没有将事情办成。
会恼,会气愤,会在内心诅咒泄密的人。
小雨淅淅沥沥,浓重的云雾将光亮遮蔽,天地昏沉,水墨画般的低色调席卷每个角落。室内开着暖黄色灯,自窗台望去,明暗之间,两个世界。
嘀嗒声敲在地面,有规律,自成曲谱。
下雨天最适合暖烘烘的被窝,和一碗喷香的泡面,如果再有烤肠和荷包蛋就更好了。
费禧禧的肚子咕咕叫,俨然是到了穷途末路,腹中空空了。费禧禧不会和自己过不去,将泄愤的游戏丢在一旁,去餐区觅食。
营内餐区供应时间是早六点晚十点,因为是减肥,营员们在七点后基本不吃东西。九点多时,只剩下沙拉了。
费禧禧胡乱翻腾,找到有味道的食物就往嘴里塞。方便面这类高热量食品是找不到的,她只发现了荞麦面和油醋汁。
回想起吃荞麦面的痛苦经历,费禧禧非常干脆地将面返回原处。
饿死也不吃这东西。
范爱梅施展厨艺的时候不多,餐区掌勺的大厨是个暴脾气,听不得劝,更听不得范大妈的唠叨。
吵不过就不相见,自有她范爱梅发挥的时候。
她不求钱,不求别的利益,只希望能发挥自己的价值。
这么说,肯定有群人不懂,但没关系,自己懂就行了。
听到翻拉冰箱的声音,范爱梅将新试的菜——黑椒牛排意面端出。年轻人想着减肥,也不能总吃菜叶子,跟草料似的。
她尝过一次,那黏糊糊的怪酱抹在花花绿绿的果蔬上面,既不甜又不咸,一股怪味。
还有那全麦的面包,又硬又糙,没有香味,哪有大白面馒头香。
现在的年轻人,真想不通,壮实起来多好,干活有劲儿,还不怕病毒干扰。身体倍棒,吃嘛嘛香,才该是追求。
那瘦得跟骷髅架子一样,风一吹就倒了……
费禧禧吃着意面,大眼睛无辜地转动着:“阿姨,我们这是减肥营。”
范阿姨的话匣子打开根本收不住,吃人嘴短,费禧禧一直没吭声。
范爱梅嘴角堆起笑,费禧禧注意到她眉毛上升的弧度,推断她有点心虚。
“是的哦,你和他们不一样的,你是工作人员,不是来这儿减肥的。”
范爱梅将自制的剁椒酱往前推:“尝尝,老香了。”
费禧禧挑出一筷子剁椒酱,拌在面里,辛辣气味随即在口腔爆开,香辣口味很上头。
见费禧禧吃的香,范爱梅笑得更开心了。
“年轻人嘛,养得壮实些,白白胖胖的,多好啊。”范爱梅怕费禧禧口渴,连忙倒水。
马克杯很大,倒水声很清晰,和室外的下雨声错落在一起,如琴谱般动听。
忽然,
范爱梅噗呲笑出了声,喜悦从心坎了冒出:“瞧,又一个觅食的。”
埋头饭盆的费禧禧疑惑抬头。
白白胖胖的年轻人,端着一小盘沙拉,被发现的突然,神色错愕着。
费禧禧哀怨地投过目光,继续吸面。
柯长英对范爱梅点点头,走到费禧禧的对面坐下。
“拒绝听解释,要做坏蛋就做彻底。”费禧禧将口中的面条嚼完,没好气道。
柯长英夹颗圣女果,不紧不慢地吃完。酸甜的果子,抵消苦涩气。
“你很厉害,能在那么多人面前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我佩服你。”柯长英并不打算解释什么,急于自证的行为是再泼一层墨。
越描越黑。
人们更相信自己看到的,自己推理出的。恶人言千语,都是废话。
“敢做就敢当嘛,没什么可佩服的。我只是行得正坐得端罢了。”后面几个字,费禧禧是咬牙切齿说出的。
范爱梅在体制内多年,人情世故拿捏得很准,意识到两个小年轻说话带火,就迅速撤离了。
灯光下,只有两张脸。
墨色调的空间里,对面人的脸别样清晰。
费禧禧的长卷发束起,绑成低马尾,耳周的皮肤很白,光点聚在她嘴角若隐若现的梨涡处,嘴唇红润。
柯长英不常打量别人,尤其是这样的面对面。
太近了。
有细汗在他脖颈处冒出。
打鼓声时远时近,比窗外的雨声更扰人。
他试图分散注意力,转头去看雨:“你信不信,恶人有恶报?”
像骰子的落地声。
像弓箭入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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