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墙黄瓦,门高路深,这条道只有三三两两的洒扫太监,林萧控制自己的眼睛盯着脚下的石板路,谨慎地跟在大太监身后。
大太监步子急而轻,林萧跟着他的节奏,也走得急而轻,像滑动的幽魂。那是被驱使留下的惯性,哪怕无人催促,也像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一动就不敢慢下来。
“小榛子!”掌事太监尖锐的嗓音停在一处陈旧的宫门前,管事发配,他落在最后一个,地方也最偏僻。
“公公。”林萧殷勤地跑上前,低头哈腰地行礼,等他发话。
“以后你就在这里办事。”说着,大太监皱了皱眉,“你也算是个老实孩子,好好干着,以后有的是机会。”
生死好坏都是个人的事,他没有多嘴的余地,不过这小子老实又有点小聪明,干活也勤快,性子跟看家护院的狗似的,要不是年轻气盛,闹事得罪了人,被发到冷宫当差,留在身边调教一番,也能是个好腿子,可惜了。
还是太年轻啊。
“拿着吧,这东西在冷宫不好找,自己省着点儿用。”后宫起起落落,保不准有用到他的时候,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提前卖个好也没坏处。
掌事太监从拢起的袖子里抽出手,一个圆鼓鼓的白色瓷瓶。
“多谢公公照拂,公公的恩德小的一辈子不敢忘。”林萧恭敬接过,顺着他的话,低头蔫眉,委屈地抿着嘴,一副受了刁难,难过却被恩人感动的小模样。
掌事太监得到自己想要的效果,满意地点了点头。
林萧目送他的身形消失在宫墙拐角,才回头看向殿门。
林萧先是敲了敲,等了会儿,没人来开门,便试着推了推。
像是许久没打开过,不仅把手生了锈,门轴也“嘎吱”作响,转动起来吱呀滞涩。
林萧探头,见四下无人,便跨了进去。
把门重新关上,又是晦涩的吱呀,听着牙酸。
林萧嘶了一声,他最讨厌这种声音,以后得修一下。
想罢,林萧环视了一圈后往里走。
毕竟是皇宫内院,房子够宽敞,只是没人打理,院中草木很久没有修剪,枯枝败叶散落一地,显得萧瑟凄凉。
没有想象中破,但一想到年少的主子就住在这种地方,还是会心里不舒服。
正房门前有人打扫过,房门紧闭着,人应该在里面。
林萧有些激动,三两步跨过去,只是走到台阶前,急匆匆的步子反而慢了下来,他磨磨唧唧地蹭到门口,揪着袖子犹犹豫豫地,想敲门,手却定在半空,不敢前进,怕惊扰到什么,心口又因为朝思暮想的人近在咫尺,跳动得很快。
林萧有些胆怯地收回手,怕只是一场空,人根本不在里面,而且现在的主子根本不认识他,若是冒冒失失惹主子生厌就不好了。
林萧开始患得患失。
要是主子对现在的他不满意怎么办?
林萧心忧,他捏了捏自己的胳膊,这会儿的身板还是少年模样,给不得别人力量,一看就不靠谱。
林萧愁上心头,一路谋划了大半年才找到这里,近在咫尺反而不敢靠近了。
林萧左左右右在门口走了几圈,思来想去,这院子里活也挺多的,要不先住几天,等人出来了,自己再去拜见。
林萧想当缩头乌龟,但他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他回到了自己十六岁的时候,可这太荒谬了,别人听了肯定会以为他疯了,要么当他说疯话,要么把他烧死,刚醒来的时候他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可他确确实实有着多年的记忆,那些人事物全都确实存在,不是梦。
意味着他又能跟着主子了!
一开始的狂喜过后,他便开始暗中打探主子的消息,他生是主子的人死是主子的鬼,哪怕再活一次,他也要跟着主子,要是主子不要他了,他就找个荒山野地,把自己饿死在那里。
这个念头深得刻进了他的骨子里,除了跟着主子,他实在想不出一生有什么活头。
林萧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一没注意,房门被人从里面拉开,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林萧一跳,定睛一看是个老妇人,发色斑白,梳的一丝不苟,面色苍老却温和,衣衫陈旧却很整洁。
老人见到林萧,眉眼柔和道:“你是内务府分配来的小太监?”
林萧上辈子没见过这位老人,不知道她是谁,看样子应该是院里的管事嬷嬷。
林萧反应过来,乖巧行礼,“嬷嬷好,小的是今天分来伺候主子的。”
“乖,”嬷嬷笑了笑,“来,进来说话。”
嬷嬷把门拉开了些,让出半边叫林萧进来。
林萧瞥了瞥里面,只看见纱帐轻盈垂落,挡住了里面的陈设,加上光线有些暗,看不清具体有什么。
最近入秋了,黑得早,今日也没有出太阳,天色灰沉沉的,不知为何,林萧有些伤感,主子早年伤了根基,身体一直不太好,常年泡在药罐子里,身上总有一股散不掉的药香。
晚风卷地,带出房中的气息,苦涩的药香顺着林萧的鼻尖一路钻进肺腑,丝丝缕缕蔓延到五脏六腑,林萧跟着苦涩了起来。
主子这么早就开始喝药了吗?
算起来,主子这会儿才十五岁。
林萧心疼了,刚才的犹豫一扫而光,他现在只想把主子养得健健康康,什么病痛折磨,都离主子远远的!休想沾染主子分毫!
琇嬷嬷见方才还低头丧脑的小家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变得激昂起来,漂亮的杏眼睁得圆圆的,眼神都在发光,独属于少年的生命力让她感受到蓬勃的生机。
嬷嬷不由自主地感叹,真好,内务府总算误打误撞做了件好事。
“谁在外面?”清清的嗓音从隔了一层的屏障传出来。
这声音就像一个精准的开关,林萧的耳朵尖儿不受控地立了起来。
真的是主子!
林萧一股酸涩委屈袭上心头。
他在世上唯一的念想,终于找到了。
林萧腿脚不受理智掌控,本能地往声源靠近,一步一步走得僵木又坚定。
在即将闯进门帘的时候,他的神智终于战胜本能,在纱帐外停下了。
鼻尖碰到轻纱,呼吸间,淡淡的熏香,是主子的味道,林萧心口软软的,他终于找到家了。
伺候主子多年,知道主子讨厌无礼的人,绝对不能给主子留下不好的印象。
林萧乖乖站着,期待里面的人再说点什么。
嬷嬷应声道:“是送来的新人,很乖巧的孩子。”
嬷嬷掀开帘子,随着纱帘掀开,林萧心也跟着被提起来。
烛光橙亮,里面的人一寸寸显露出来,林萧一眼望出了神,呆呆站着。
同样是年少的模样,靠着床榻半束着发的少年很是清瘦,身上盖着毯子,静静翻着手中书卷,常年一人独处的原因,周身染上了几分孤冷,只是烛光温黄,给他身上涂了层莹润的光泽,浅浅的呼吸,平和宁静,让林萧觉得自己离他很近很近,像在寒风凌冽的大雪天赶了很久的路,寒冷几乎让他冻成冰雕,仅仅一个回家的念头,支撑他走了一步又一步,终于,在入夜的时候看见了那个温暖的归处。
李晟没有抬眼,完全没在意自己的随口一问,给外面的人掀出了多大的风浪。
林萧垂下眼,他想走到主子身边站着,想靠他再近一些,像以往那样,但他不敢。
林萧失落,身上的颜色都黯淡了。
他的情绪变化地很明显,李晟眼角余光都没给他,就察觉了他的变化。
李晟轻轻翻过一页书卷,单薄的纸张摩擦出细微的窣响,在安静的只剩空气的房内分外明显,像擦在人的心尖儿上。
李晟语气平淡无波,“婆婆,拿点银子送去内务府,让他换个地方当差。”
宛如一道雷电,从林萧的天灵盖霹到他的脚后跟儿!
林萧一下子被吓醒了!整个人被惊恐笼罩!
他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急促地膝行几步,凑到脚榻边,急得想抓住李晟的衣角,但又不敢冒犯,整个身体都空掉了似的,细细地发抖。
林萧又急又气又委屈得要命,又畏畏缩缩地压着声量,“主子说这话什么意思?主子不要属下了吗?怎么能不要属下呢?”
这番越上的质问把嬷嬷都吓得一突,站在一旁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但没等她想好措辞,林萧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一顿,清淡的目光自上而下地扫过来,落在跪在下面的人身上,从眼尾到眉尖,带着少年老成的冷意。
“心不甘情不愿,还要故作不舍,欺上,该死。”
每句话都像一根千年寒冰扎在林萧身上,感觉浑身上下都寒透了。
他飞速反省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为什么主子会生气,可他翻破脑子也没想明白自己错在哪里,林萧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在地上砰砰磕了两个响头,声音实在,地板发出咚咚响。
“哎呦…”嬷嬷心疼小孩子,但林萧教训下人,她不敢阻拦。
“属下死也不走!”林萧趴在地上,说完狠话就死死咬住唇,硬憋着,生怕自己哭出来。
空气静了几息,安静得能挤出水来,林萧在空寂中听见那道宛如神令的声音发话了。
冰冷的熟悉感。
“那你去死。”
林萧等待得像紧绷的弦,身体在得到命令后却如释重负地松懈了下来,只要能在主子身边,就算是现在死掉也是死得其所。
林萧的注意力回归,抬头的时候,就迅速弄清楚了屋内的陈设,并找到了能伤害自己的东西,他精准地捕捉到桌案上的水果匕首,旁边一箩筐板栗,想必方才嬷嬷是在屋内削板栗皮。
在其他二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林萧像只灵敏的兔子弹射到桌边,抄起匕首就朝心口扎去。
抹脖子的话,血液喷溅,会弄脏主子的房间,扎进心脏刚好,血液流的不快,让他既能死在主子面前,完成任务,又能在死之前走出宫殿,找个不打扰主子的地方躺下。
林萧在争分夺秒间就想好了善后的事。
不管嬷嬷还是林萧,都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在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的瞬间,林萧倾身扑过去,攥住了他拿匕首的右腕子,捏紧的手指骨节发白,几乎用尽了平生的力气才阻止住这份蛮力。
他起得猛了,寒气一袭,就想咳嗽,他压住喉间的呛咳,咬牙道:“放下!”
林萧听见命令,随声松了手,手掌听话得比他自己的意念还要服从。
匕首落地,撞出“叮当”声的瞬间,林萧脸上就迎来了携风而至的一巴掌,“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嬷嬷这才从惊吓中找回心态,急忙走上前,将外裳披在林萧肩上,一边轻拍他的背脊,帮他顺气,一边心疼道:“快穿上,可不能着凉啊。”
林萧被打得偏过了头。
他懵懵的转回来,不明白为什么要挨打,但主子打他肯定是对的。
他从林萧漂亮的眼睛里看见幽幽的怒火,不知怎的,重生后被他刻意忽略的担忧跟恐慌,日积月累在心头的郁结,在此刻倏然间消散了。
主子还是那个主子,就算不认识他了,性格也不会变的,大不了他跟久一些,主子自然就会像以前那样信任他的。
林萧眼神水水亮亮的,泛着光,他观察着李晟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把另一边脸微不可察地朝李晟跟前凑了分毫,小声赔罪道:“主子消消气,不然…再打属下一巴掌?”
林萧愤然的神色瞬间僵硬,并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蓦地松开手,轻呼了口气,平复翻涌的心绪。
“以死明志,谁教你的!”谁派你来!
李晟声音低哑冷厉。
林萧立刻理解了李晟的怒气从哪里来。
不怪主子多想,主子在此处多年,未曾与人往来,自己突然出现实在是可疑。
“属下现在已经是主子的人了,主子的命令就是天,属下不懂什么以死明志,属下只是听主子的话。”
这种愚忠的念头,李晟一个字都不信,况且还是在这利来利往的深宫里。
“你说你忠心于我?”李晟冷道。
林萧连连点头。
“撒谎也不想周全。”
“属下没有撒谎!”林萧理直气壮。
“那你自一开始就哭红的眼睛算什么?百密一疏?”
林萧呆住,看着尚年少的李晟,突然有些羞耻,按年岁,他现在二十七了,一个妥妥的成人男子,难道要他对没有前世记忆,且第一次相见的主子说,他是见到主子太高兴,激动哭的吗?
那才是真的虚情假意,代入主子的立场,他自己听见都要噬之以鼻。
林萧垂下头,有些尴尬,扯了个半真半假的借口,“属下一个人进宫,有些想家。”
李晟默了,片刻后,重新躺回榻上,嬷嬷捡起刚才情急之下掉在地上的书卷,林萧冷着脸接过来,翻到之前的书签处,目光落在字里行间,抿着唇,一言不发。
一直注意李晟反应的林萧,见状却是抑不住的欣喜。
主子这是留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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