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林萧都没有机会进门,也没有被召唤,他察觉李晟在刻意疏远他,这让他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不能见到主子,他只好在殿内四处摸索,企图用新鲜事物缓解焦虑的情绪。
逛完一圈,林萧发现这座熹和院虽不算大,却装潢得格外考究,主殿铺的全是金砖,入眼处的房梁也是金丝楠木,这种贵重木材取材不易,用在这座几乎等同冷宫的院落里,以旁人角度看,实在是明珠暗藏,而且这里离乾清宫又远,皇帝来一次估计也是在猴年马月。
只有不受宠的嫔妃,才会被安排的这么远。
而让一个皇子常年居住在这里,不闻不问,身边连伺候的宫女太监也没有,嬷嬷说好听点是不喜欢,其实是没辙了吧,显然主子也不受皇帝待见。
林萧有些心酸,他那阳春白雪一样的主子,虽然生在金窝里,却没有被精心养护。
林萧在头上裹着布巾,袖子撸的高高的,扛着加长的扫帚,刮走所过之处的扬尘蛛网,顺便在布满灰尘的屋子里东翻翻西看看,很小心地没有弄坏什么东西。
不过这里也没什么可以弄坏的,连上好的花瓶都看不见一个,贵重摆设也没有,几乎就是个空房子。
打扫大半,也不算没有收获,林萧找到一间挂了锁却没栓上的库房,地上摆着几个红木箱子,挨个打开,都是些过季的旧衣裳,林萧翻看着,突然眼前一亮。
又过了几日,林萧挑了个好天气,院子里安静得只听见乌鸦飞过天空时的哇叫,给自己灌了一口清水润嗓子,便在李晟房门口一屁股坐下,深吸一口气收纳在腹腔,再对着手中举起的陶埙慢慢吹了出来。
声音不大不小,能让屋里的人听见,又不至于吵闹,只是这乐声时高时低,时大时小,偶尔还要破几个音,像突然炸裂的竹子,猝不及防地扎一下耳朵,有时候没吹出来音,稍作停顿又猝然加力,让闻者从虚软无力到猛然提起,再立即从上衰落,反反复复数次,直听得人心烦意乱,只是吹的人沉醉其中,浑然忘我,根本没觉得自己在作孽。
林萧被自己的乐声打动,陷在往日在边市做买卖的回忆里,再搭配秋风萧瑟,感叹人世沧桑,简直就是仙乐,恨不得嗷两嗓子,激动之下加大了吹奏的力气,用以抒发内心澎湃的情感。
房门吱呀被拉开,林萧耳朵动了动,觉察有人出来,吹奏却没有停下。
“别吹了。”一声忍无可忍的制止。
林萧气息一停,乐声戛然而断。
李晟的人生恢复了平静,他无声松了口气。
林萧利落地站起来,多日不见,看向李晟的目光仍旧是毫无保留的热烈,丝毫没有被冷落的不满。
“主子安好!”
李晟还是不习惯他与众不同的热情,没有谄媚讨好,没有索取算计,纯粹的热情,让他觉得有些窒息,本能在排斥着不属于这片狭小天地的东西。
“吃饱了去睡,不用守在这里。”李晟见他吹得实在高兴,不愿泼他冷水,委婉道。
主子还是记挂他的,林萧有被暖到,回道:“谢主子关心,属下不累。”
“……”完全被歪曲了本意,李晟无声看着他,道,“……你从哪里学的陶埙?”
曲调虽难听,但显然是学过皮毛,最浅的那种。
“唔…”林萧犹豫道,“……一位故人教的。”
“那显然,你那位朋友算不得好师父,错漏百出也不曾给你指证。”
“……那位……吹的还是很好的。”林萧不敢反驳,只能小声为曾经的主子正名,“…是属下学艺不精。”
见林萧竟然维护起那个明显没有水准的师父,李晟略一皱眉,自己院中的人不能识人不清。
“拿来。”
李晟从垂下的袖子里伸出手,看起来薄薄的一片,并拢摊开的手指却白而修长,掌心温暖干燥,指腹是浅浅的粉色。
林萧看着那只手,眼睛眨了眨,然后蹲下用放在一旁润嗓子的那壶清水冲了下吹口,随即用洗干净的锦帕将水擦干,放到了李晟手心。
李晟神色缓和了些,淡淡瞥了一眼满脸殷勤的林萧,随即握着陶埙凑到了唇边。
幽沉空灵的声音响起那刻,垂首而立的林萧目光落在虚空,不着痕迹的怔愣了下。
一曲吹罢,李晟看向林萧的脸,见他少有的沉着,依稀在回想些什么。
“听过?”李晟道。
林萧被一语拉回,老实道:“属下初学时,听的也是这首曲子。”
“是吗?”李晟转了转手里的梨形陶埙,看着上面的花纹,神色平静,“那你觉着有什么不同?”
林萧语塞,他对乐理一窍不通,这个问题有些强人所难了。
但李晟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见林萧表情一片空白,添了把柴。
“就算同一首曲子,不同的人吹奏,情韵也会不同,你既然熟悉,那肯定能听出区别的。”
林萧不语,表情皱成了麻花。
“说说。”
这简直就是把他推到架子上烤,林萧懊恼自己给自己挖坑,本来是想表现一下的,现在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早知道就直接说自己瞎吹的就好了。
“唔……”
“嗯……”
“那个……”
“就是……”
“它……”
“嗯……”
林萧企图用拖沓的前缀蒙混过关,最好是李晟不耐烦,把他支开。
但他的算盘打空了,李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等着他支支吾吾,眼神像秋水一样无波无澜。
“……”
林萧心下一叹,以前主子事情多,可没空跟他磨叽,现在得空了,真是一点都不好糊弄。
“……主子吹的远胜那位故人。”
反正都是主子,谁好都一样。
“胜在哪里?”李晟淡道。
林萧一窒。
胜哪儿?属下哪里知道胜哪儿?一样的调子,一样的人,一样的好听,唯一不同的,就是一个大漠孤烟,土墙碉堡,夕阳西下,一个正午高阳,秋风清冷。
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嗐。
林萧斟酌半天,不敢再敷衍,道:“属下记得的不多,只是那位故人的曲调承载着哀凄,有他半生阅历,古朴丰满,所以印象深刻了些,若说去区分,还是太难为属下了……”
“能听见主子亲自吹奏,属下已然惊喜万分,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哪里还敢比较什么啊?求主子开恩,饶了属下吧。”
别人那里是意蕴,他这里就是奉承。
李晟冷了脸。
遭!
林萧心下一凉,主子肯定以为自己在虚与委蛇。
当即道:“若一定要比较个好歹,属下定然是喜欢主子的,调哀而情不伤,反倒有几分怀念与柔情在里面,属下喜欢温柔空灵的乐曲。”
说完,林萧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属下该死,不敢冒犯,求主子原谅!”
林萧眉心舒展,看着因为他的不悦而战战兢兢说实话的林萧,心情有些说不上来的好。
“起来,没说要罚你。”
“谢主子开恩。”林萧听话起身,后背贴着衣服,才发现自己急出了一层热汗。
“这陶埙有几分眼熟,你从哪里得来的?”李晟摩挲陶埙上的彩色玉兰花,右上角的花瓣断了一片,像磕在地上,摔掉的。
“回主子,属下打扫屋子的时候,从库房里翻到的。”
闻言,方才还日光和煦的李晟陡然阴了脸。
林萧见状,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李晟语气冷了数分,斥道:“以后不许到处翻箱子,去把院里的杏叶捡了,晚膳之前数清楚。”
说罢,将手里的陶埙往林萧怀里一扔,林萧慌手接住,将其抱在怀里,一抬眼,就见主子转身回了房,好不容易打开的房门又在跟前合上,接着,听见里面嘎达一声,竟然是落了栓!
林萧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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