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嬷嬷所言,御药房的人接了方子什么也没问,低头去抓药了。
从御药房出来,路上经过内务局的时候,林萧步子有些踌躇,停了一会儿,才继续往回走。
克扣月例,主子并不知道这件事,嬷嬷没跟他说过。
显然是不想主子因为钱财忧心,也不希望主子在这群势利眼的下人那里被嚼舌根,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让主子不接触这些人。
每日的膳食有小太监送到门口,主子不吃的都由自己跟嬷嬷吃了,自己来的这几天,吃食上并没有克扣,意味着那些人还是有所忌惮的,拿了银子,也不敢做的太过分。
说明这些年,主子过的虽然不是锦衣玉食,但也被嬷嬷保护的极好,只是嬷嬷老了,身体也撑不住一直伺候人,主子习惯了嬷嬷照顾,尚且没有反应过来时光流逝,人在衰败,嬷嬷总是把一切都打点妥当,看起来井井有条,云淡风轻,但只有真正去做这些事的人,才知道有多耗费心力。
主子即便明白宫里的勾心斗角,说到底还是被嬷嬷托举着的,活在象牙塔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但以主子的聪明程度,不可能不明白不得宠的后果,却没有任何争宠的迹象,那他是……
林萧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脑子一个念头像钢针一样戳了出来。
主子在等死!
林萧蓦地瞪大了眼。
不爱惜身体,不讨好皇帝,也不跟其他皇子往来,唯一的生路就是成年后被陛下分封出去,做个闲散王爷,按照祖训,即便陛下不喜主子,在主子没有做出格事情的情况下,这个封地不给也得给。
只怕熬这个封地食户也是为嬷嬷做打算,让她有个地方养老。
再过五年,只要再熬五年,就能离开这里了。
主子安分守己,几乎在宫里没有任何存在感,也是不想招惹麻烦,出什么岔子,按照年纪,皇子都应该在崇文馆上学,主子这几日待在宫里,根本没有出过院门。
连跟前朝接触的机会,主子也不给自己留,更别说争储。
林萧心拔凉拔凉的,他还想看见主子变成头发花白的儒雅老头呢,难道没希望了吗?
魂不守舍地回到小厨房,依着太医说的,三碗水熬成一碗,早晚各一顿,给嬷嬷熬好了药端去。
嬷嬷捧着冒热气的瓷碗,慢慢嘬着灰褐色的汤药,眼皮略微一抬,就将林萧看了个七七八八。
嬷嬷在宫里伺候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见林萧面露愁容,稍一思量,便明白了前因后果,他要在这里待长久,有些事早晚都会知道,况且心眼也不坏,若是愿意一直跟随主儿,也是个极好的帮手。
“小榛子,”嬷嬷唤道,林萧坐在墙角往火盆里添木炭,闻声扭头望过来,诧异道:“嬷嬷?”有事吗?
嬷嬷招了招手,拍了拍床沿,“来,坐过来。”
林萧拍了拍手上的碳灰,拖了把椅子走过去,在床边坐下。
他衣服上沾了灰,嬷嬷的被子干净整洁,他也不好意思蹭脏。
嬷嬷见状也没有强求,只是含了点笑,道:“你刚来院里的时候,可把我跟承安吓得不轻,”嬷嬷回想着,笑出了声,林萧虽然不明白哪里很好笑,但能让老人舒展心扉,也是好事一桩,便陪着笑了笑。
“这宫里,多的是贪生怕死之人,你倒好,上来就要给自己一刀,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回,见承安亲自动手打人,你可真是给老身长眼了。”
林萧自己觉得没问题,只要是主子的命令,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他都不带犹豫的,只是这会儿被嬷嬷以长辈看晚辈胡闹似的说道,便有些不好意思。
林萧抿了抿唇,看着说着说着就笑得停不下来的嬷嬷,满脸无语又无可奈何,只好伸手给她扶着药碗,免得弄撒了。
嬷嬷一口气呛着,咳嗽了几下,平复气息后喝了口药润润喉,接着道:“第二天,主儿就让我去打听了下,你是哪个局里出来的,原话是,‘哪里来的夯货,气得我胸口疼,要是他跟别宫有牵连,就把他送走。’”
什么?第一次见面不仅没给主子留下好印象,还把主子气着了?
见林萧如遭雷击,嬷嬷笑眯了眼:“ 然后我便托人问了问,你从谁手底下出来的,之前跟哪宫有牵连,到底是不是别宫的眼线。”
“当然不是!”林萧给自己正名,他清清白白的,绝不能在主子眼里有半点污点!
嬷嬷安抚道:“哎呦,知道知道,你进宫头一回分配就来这里了。”
“……主儿知道以后,沉默了好一阵儿,我才听见他低喃了句,还真是个傻的。”
林萧瘪了瘪嘴,他才不傻呢,他能给主子做好多事。
嬷嬷见他不服气,笑意越发深了,“后来,我见你干活,勤快又实在,便也没了戒心。”
嬷嬷说这些是在拉拢他。
不过属实多虑了。
林萧正色道:“嬷嬷放心,不管是外面的流言蜚语,还是他人挑拨离间,小的永远都会站在主子这边,比起准备随时易主,给自己谋前途,小的没那么多心眼儿,只会选择从一而终。”
宫里常有利用身边人栽赃陷害,林萧心里自是有数,就算主子不争不抢,随着他年岁渐长,早晚都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即便没有威胁,也会有人想要除去以绝后患。
嬷嬷不语,意识到自己被林萧眼中的清明之色信服,这才惊觉,眼前的小太监比她平日所见的,要聪明的多,有些话不用她明说,就能意会。
“若真能长此以往,我也就放心了。”
嬷嬷平静了神色,也把心放进了肚子里,她靠着床头,微微合上眼,终于可以袒露一身疲惫。
不必再摆出和善的模样,去照顾别人的情绪。
在这宫里,每一次与人打交道,都是一次虚与委蛇,没有谁能一直付出不觉得疲惫,可这个地方,没权没势,又不得盛宠,要想日子过得去,就必须给别人好处,无论是到手的银子还是心理上的满足,越是低等的奴仆,越是贪婪无度,既要敲打,又要违心奉承,几乎让她心力交瘁。
现如今能有个靠得住的人帮衬,无异于雪中送炭,给她续命了。
林萧等了会儿,见嬷嬷微微酣睡,便无声地退出了房间。
午膳时送来的燕窝粥,李晟道:“这个先给嬷嬷送去,她不喜本宫进她的屋子,你替本宫看看,她好些没有。”
“是。”林萧应下。
嬷嬷见送粥来,也没推拒,毕竟只有自己身体好起来,才能帮主儿做事,便舀了半碗,其余的让林萧送了回去。
李晟见状没再说什么,尝了几口分下的粥。
阳光从门外照进屋里,干净的能看清漂浮的轻尘,李晟慢条斯理地小口抿着,林萧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觉岁月静好。
在这一片静谧中,突然,李晟淡道:“多少?”
“啊?”林萧一头雾水,主子问的东西,不知道他刚才是不是走神漏了一句,什么多少?
李晟又补了句:“叶子。”
林萧一听,瞬间变成了苦瓜脸,想起自己昨天数来数去一直数错,不是加到一半忘记了,就是风把树堆吹散了。重头数了几百遍,直叫他眼冒金星,直到夜深嬷嬷见他傻不愣登地还在数,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帮他作弊,记了几个数,这才数清楚。
其实他可以做做样子,胡乱编个数,毕竟叶子捡了,数也数了,那么随便报个差不多的数,主子也不会亲自去检验,但他还是费了心,一遍遍重复这个在旁人眼中没有意义的事,因为对他而言,听从主子的吩咐这件事本身就是绝对意义。
“……回主子,院里有四棵银杏树,地上一共掉了九百七十六片叶子。”
李晟听着,没说话,也没别的反应,好像就是随口一问,但林萧就是觉得主子心情很好,多喝的那半碗粥就是最好的证明。
林萧心想,要是能让主子开心,别说数懵了,就算数癔症了他也愿意啊。
一主一仆就这样默契地谁也没多言,安静地享受宁静的午后。
猛地,外面响起了清脆的叩门声,骨节撞击的十分有力,却又把控着节奏,让里面的人听出必须要开的意味。
在这偏僻院落,这动静显得分在突兀,明显不是内府局的人。
“去看看。”李晟道。
“是。”林萧小跑至门口,自从他来以后,就习惯栓紧大门。
门打开,迎面出现的,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大公公好!”林萧按规矩行礼,心下诧异,哪门子风把这人给吹来了。
“三皇子可有空闲?咱家传陛下旨意来了。”
来人竟然是御前伺候的七品首领公公,身后跟着几名随从太监,手里捧着托盘。
林萧躬身将人迎进去,“公公请,主子正在用膳。”
“那咱家来的不巧了。”张公公语气轻松,开着玩笑,迈步往里,显然比林萧还要熟悉这里的布局。
还有心思说客套话,看来不是坏事,林萧跟在后面进屋。
“奴才参见三皇子,三皇子金安。”张公公进门没敢多动,站在门口行了一礼。
李晟目光落在桌面,听他说完话,才放下手中瓷勺,抬眸,问道:“公公所来何事?”
张公公带了三分喜色,道:“奴才传陛下口谕,请您照常去崇文馆读书。”
李晟静静看着他,听见皇上有旨,也不站起来接旨,就旁若无人地坐着没动。
简直大逆不道。
但李晟毫无所觉,张公公站在那里有些尴尬。
李晟没开口,没有人敢应答。
空气有些凝固。
等了一会儿,没人领旨,张公公急得额头冒汗,腰弯的更低了。
“三皇子,您接旨吧,课本笔墨,陛下都特意差人给您备了新的,还专门挑了几位条件好的宗室子弟给您当伴读,您看上哪个挑哪个,可用心了呢。”
要是连下旨这件小事儿都办不利索,他这首领太监也别当了,张公公有些心慌。
别个抗旨,都是抗旨的受罚,在三皇子这里,抗旨被罚迁怒的可就是他了。
张公公只觉心里苦,又不敢继续催促,只好对后面几个太监使眼色,挥了挥手,让他们把东西先放桌上。
可托盘还没落桌,就听李晟冷道:“本宫让你放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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