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泡口水

那是一张被汗渍脏污了的脸面,只有从那双炯然有神又不乏谦逊的凤目中,可以看出深深的失落。少年竭力克制住不安,报以勉强又歉疚的一笑。

“我一时大意,被邪风吹下来……不过,你们看到了,就差一点……各位努力!”马尾辫擦了一把额前湿发,难掩失望地低头离去。

众人目送雷啸走远,没有任何表示,好似还没有从对拔刺者功亏一篑的惋惜中回过神来。闻三变见雷啸孤零零走远,对大家的冷淡态度大惑不解。他觉得,以雷啸如此精彩的表现,哪怕失利了,观战的同门也不至于无动于衷吧。哪怕有一句鼓励也好。

“他那么出色,你们……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他质问丁乾。

“是出色,可惜还是失手了。我们不给失败者鼓掌,他也不会受。”丁乾也很无奈。

“没道理!你们被那个舍命王打得士气低落,他这个时候挑战忐忑塔,是想给你们信心,这么简单的事,你们不明白?”闻三变替雷啸抱不平。丁乾愣了一下,摇头笑起来。

闻三变也失望地直摇头。他觉得同门不了解雷啸的良苦用意,实在太可惜了。龙笑声阴阳怪气地说:

“四不象,你就是瞎胡猜!不管干什么,鱼儿沟只看结果,就算雷啸真有那意思,他失手了,就没什么信心好说!相反,那就是个打击——你看着吧,拔刺牌至少半年不会有人敢摘了。唉,真该死!这种时候弄什么辫子?没劲,豹哥,走,下河捉鱼去!”

闻三变气不过,兀自呱啦呱啦鼓起掌来,丁启明和侯麦也紧跟着使劲拍巴掌。周围没一个人响应,都无精打采地散去了。闻福站在桥边也鼓起掌来,学生们从旁经过,拿怪异的眼光瞅他,就像看一个老怪物。

闻三变盯着石塔,想着雷啸尽力后还道歉的难堪样,还有众人毫无理由的冷漠,气不一打出来,捏拳捶向身前的木栅栏,结果疼得嗷嗷直叫。

丁乾走在铁索桥上,想着闻三变的话,越想越难受,返身又回到塔下,走到闻三变面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闻三变没好气:

“什么道理?鱼儿沟不讲理,我是四不象,更不要讲!”

丁乾示弱地哄他:

“这样吧,今天我请你们去口水巷吃好吃的,算是陪礼好不好?”

“不去,捉你的鱼去吧!”

丁乾更没心思去捉鱼了,听到龙笑声在桥头一个劲催他,没好气地大声叫他自己去。黑扁豆见豹哥语气生硬,一副不好惹的样子,一赌气,转身找其他同门去了。闻三变捂着发疼的手,叫丁乾带他去找雷啸。不过马尾辫没有回鱼儿居,也不在操练场。在鱼儿沟转了一圈,哪里都没找着人,倒是在鱼儿居楼下撞见了黄歧轩——他不爱看打打闹闹的东西,所以故意迟来,约三变去城里逛街。

大伙陪着闷闷不乐的闻三变在城里转悠到中午,然后来到口水巷打牙祭。丁乾做东,挑了一家名为“四下锅”的小馆子。“四下锅”是风味独特的一种吃法,鲜汤打底,随意添加鱼肉、菌菇、叶菜和豆制品四类食物,再搭配上店家自制的香辣调料。铁锅架在一盆炭火上,咕嘟咕嘟冒着腾腾热气。

丁乾怕三变和启明受不了辣,只让店家搁了微辣的调料。没吃几口,丁启明问,能不能再加点辣进去。闻三变也让再放几个野山椒。这家店提供的野山椒鲜香提味,却是辛辣无匹,黄歧轩怕三变脾胃受不了,只让加两颗,又多要了两杯败火的酸梅汤。

“不,加四颗,今天就是要吃辣,反正上火了!”闻三变忘了手上的伤,擂了桌子一拳,嘴立马疼歪了。

“三变,你得小心点,刚退烧。”黄歧轩劝道。

“没事儿,我全好了。”闻三变说。

“对!”丁启明拿着两根筷子对戳了一下,“叫毒什么毒来的?”

“以毒攻毒!”闻三变龇牙道。

“对——毒毒毒毒!”丁启明使劲撞了下筷子,舌头都要打绞了。

四根小拇指长的野山椒放进铁锅,煮了一小会儿,锅里蒸腾出的香气中多出一份提神鲜味儿。闻三变夹了一块鱼肉,吹了吹,放进嘴里,嚼了两下,鲜嫩爽口,一时胃口大开。可是吃到第三口菜,就觉得不对劲了,辣味渐渐占了上风,越往后,鲜香味就像被辣味全偷走了,吃什么都只剩一嘴火烫的辣。他张大了嘴,吐着舌头,一只手不停地往嘴里扇风降温。

丁启明早辣得只顾埋头喝酸梅汤。可辣椒是自己坚持要加的,不吃说不过去,闻三变从来不是知难而退的人——他扇了几下风,拿筷子到锅里,硬着头皮继续夹菜。

启明从来也是与好伙伴患难与共的,见三变嘴跟风箱似的吹着气还在吃辣,也咬牙顽强地把筷子伸进锅里……

黄歧轩见男孩们脸红耳热的直冒虚汗,叫店家拿来两块湿毛巾,给他们擦汗降温。闻三变辣得抓耳挠腮还非要苦撑,丁乾看着都替他难受。

“轩哥,要不换一锅?实在太辣了。”他提议道。丁启明看着三变,期待他点头。

“不换!”闻三变说,辣得吐出来的舌头比鸡冠还要红——他年纪虽小,却深明要为自己错误买单的道理。黄歧轩没办法,只得折中地让店家多加了半锅清水,借以消解锅中肆虐的辛辣,又要了几杯消暑凉茶。

“你还小,脾胃嫩着呢,辣坏了,回去我怎么跟福叔交差?”黄歧轩不无担心地劝说闻三变,“他以后都不敢让我带你出来吃饭了。”

“不是说了以毒攻毒嘛。今天在鱼儿沟生了一肚子气!”

“谁又惹你了?是乔家那霸道小子吗?”

“你问豹哥!”

于是,丁乾把上午雷啸拔刺的事说给黄歧轩听,黄歧轩听到鱼儿沟学生的反应,也直摇头,说不应该这么冷漠无情。不过他也劝三变,说鱼儿沟历来就是以成败论英雄,这种风气近些年只是愈演愈烈而已。闻三变直言不讳地说,鱼儿沟根本不懂什么是英雄。

“要不,我们晚上把雷啸约出来一起吃饭?”黄歧轩提了个建议,正中闻三变下怀。

“算了,马尾辫拔刺不成,心情好不了。”丁乾说,“闯塔就等于三山大会的猎人关,没闯过去,打击很大的。他对自己要求太高了。”

闻三变大失所望。

“那他今年还能闯猎人关吗?”侯麦问。

“可以,闯塔跟取关不冲突。不过,他可能还要学上几年,才会去闯猎人关,谁都想十拿九稳。”丁乾夹了一块青笋,放进三变碗里。

“那……龙甲阵呢?”侯麦问。

“想都不要想。”丁乾苦笑道,摇了摇撑在桌面的手臂,“没有龙甲猎人指点,难于登天。我听说雷啸他爹也取过猎人关,但从来没听他提起过这事,他也从来不提爹娘。过去都是他伯伯送他来鱼儿沟。”

“难道伯伯不能送吗?”丁启明问,想起来自己就是爸妈一块送来的。

“那倒不是,不过来鱼儿沟上学是大事,一般都是爹娘亲自出面。”丁乾说。

“不提亲人,要不就是感情生疏,要不就是他们不在人世了,提了伤心。”黄歧轩自作聪明地说出一个解释。

闻三变听了这话,一口凉茶呛住。侯麦帮他捋了捋胸,舒服了一些后,他板起脸严正地说:

“轩哥,我不同意你的说法。家事是秘密,本来就不该多说!我看雷啸那么有本事,心思肯定都在练功上了,没事提家人做什么?只有无聊的人才到处打听别人家的事!”

黄歧轩眼见闻三变生气了,意识到说错了话。丁乾也有些意外,没想到闻三变会为一句玩笑话较真。他们尴尬地互望一眼。还是黄歧轩反应快,放下筷子,端起三变面前那半杯凉茶,递到他手里,笑着拱手道:

“多谢三师父指教!”

“三师父……”丁乾纳闷地看着黄歧轩。

“三变就是三师父嘛,这还用说?”黄歧轩一脸真诚,“认识他才区区数日,我已经有胜读十年书的感觉了。他年纪比我小那么多,懂得比我多这么多!开我的窍门,长我的智慧,难道还不能称他为师父吗?”

丁乾一想,说的有理,他今天请客的发心,就是因为三变的一个观念打动了他,这样说来,三变也算是他的“一念之师”。丁乾一时兴起,端起茶杯朗声说:

“来,咱们为年少多识的三师父干一杯!”

侯麦、丁启明和黄歧轩都爽利地举起茶杯。闻三变心想,明明是自己一时冲动扫了兴,没想到黄歧轩大方化解了不快,还顺便给他戴了一顶高帽,一举两得。他扑哧一笑:“我们是伙伴,哪有什么三师父?要不然,大师父、二师父和四师父他们在哪?”

众人大笑碰杯。

饭馆老板见客人里有闻家人,早觉得蓬荜生辉,黄歧轩结账时怎么也不收钱,说这一顿算他请,但提了一个小要求,想请闻三变写几个字。黄歧轩拿了红纸和毛笔回去,要三变写几个字,闻三变也不推辞,握着毛笔写下“好吃的很”,署名“三变”。

出了饭馆,丁乾提议去河里捉鱼,闻三变想起连校长“离水远点”的告诫,摇了摇头,看到对面的小尖山,想起洞内鬼鬼祟祟的几个人,抑制不住地又想去探个究竟。

“观音洞好玩吗?”他故意装得很是随意。

“好玩啊!”丁乾眼一亮,“我小时候经常带弟妹去钻洞,不过不敢进去太深,里头有天坑,还有暗河,危险得很。夏天很多人钻进去乘凉。”

“我听说,观音洞里有怪物……”丁启明心虚了。

“那是吓唬小孩的。”丁乾说,“小孩好奇心重,不吓一吓,天不怕地不怕地到处乱钻。不过,我们去没问题。想去吗?”

“那就去看一看吧,反正也没事。”闻三变说。

于是大家朝城北走去,路过一家山林用品店铺,黄歧轩买了两根松木火把和一根夜亮木。过风雨桥时,丁乾看到龙笑声正在河边抓鱼,顺便也把他叫上了。

闻三变一路上忐忑不安,然而好奇心终究压倒了惧怕心。况且现在是大白天,山上有那么多瞭望塔,应该会比较安全。钻观音洞对龙笑声来说,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他面朝队伍倒着走,不停夸口,说过去钻洞不下一百回了,洞内暗道暗河都摸得一清二楚。

“不是吹,镇远城里,就没有比我更熟观音洞的!”黑扁豆拍着胸脯说,唾沫星子喷到了启明脸上。

十几个戴草帽或斗笠的农人在田地里劳作,见到沿着田埂往山里去的伢仔们,时不时打个招呼。经过一排黄瓜架,龙笑声见四下无人,跳过去,猴儿似地摘了一根,去掉瓜尖的黄花,嘎吱嘎吱脆嚼起来。

走过田地,踩上那条碎石山路,闻三变心提起来。别人说着话,他却漫不经心望着路边的树林。往上走不多远,忽见林中有人影徘徊,背着弓箭,定睛一看,正是雷啸。

“豹哥,马尾辫好像在那边。”

丁乾站住,往三变指的方向看去,那人低头在林中走着,果然是马尾辫。“嘘——,别打扰他。他心情不好就会来林子里散心,找猎人的感觉。”丁乾说。

“他是一心要当猎人的。”龙笑声咽下最后一口黄瓜,咂了咂嘴。

众人继续往上走。那个落寞的影子消失在闻三变视野里。

“喂,你们要去哪儿?”

头上响起一声粗声大气的叫喊,闻三变从沉思里惊醒过来,抬头一看,是那个叫罗德的瞭望者,他的大圆脸从瞭望塔上探出来,笑眯眯看着下方。

“罗胖子,我们去洞里乘乘凉。”龙笑声朝上面扬扬手,“要不要一块去?”

“去你个鬼!”罗德嬉笑着,朝下面吐了一大口口水,突然瞥见队伍里有一个似曾相识的陌生面孔,想起来他是闻三变,赶紧缩回头,一擦嘴道:“坏了,坏了!”

“什么坏了?”瞭望塔另一头的辛还转过身来,问道。

“我刚吐了一泡口水,好像落到闻家娃娃身上了。”罗德瞪着搭档,面色惊慌。

辛还一跺脚,疾步走到木梯旁,准备下塔,罗德跟了上去。

闻三变用黄歧轩递过来的手绢擦去身上唾沫,两个瞭望者已经下了塔。不等大家开口,辛还走上前,用衣袖又去擦三变身上的湿润印迹,连连说“对不住”。罗德点头如捣蒜,不住道歉,全然没了刚刚吐口水的蛮横之气——虽然那也是他装出来的。

闻三变没来由“淋”了口水,虽然清楚是罗德开玩笑的无心之举,但多少也有气,见两个瞭望者诚惶诚恐地致歉,气也消了。另几个同伴却没轻易饶了他们,七嘴八舌一通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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