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猎魔群英(1)

滂沱大雨洗刷着全速行进的飞艇。不死鸟号艇舱内的情形,恰如连暮云想象中那般,气氛沉闷压抑。全副武装的六十多名巡山员神色严峻,互不搭腔——他们是前一晚才得到出发的通知,对此行任务的详情一无所知。

艇长唐炼从驾驶舱出来,也只觉通身燥热,挨着前排低头沉思的皇甫意坐下,松了松风纪扣,。

“老鬼,这次行动,是不是跟那小子有关?”唐炼向皇甫意凑过去,低声问道。他不安地搓着手,肉乎乎的鼻头渗出点点汗珠。

皇甫意抿嘴一言不发,唐炼见他脸上那条疤痕比往常要红得厉害,心中更加忐忑。

“不是禁飞吗?怎么突然要去十一号塔?是跟闻三变有关吧?”艇长硬挤出一丝笑意,微胖的圆脸显得甚是谦卑。

皇甫意点点头,稍稍抬起心事重重的疤脸。

“昨儿从前哨站送来的信上,还说什么了?”唐炼在裤子上搓了搓两手,擦去手心上的汗,“怎么弄得这么神秘,也不告诉大伙儿?”

“老唐,带纸跟笔了吗?带了的话,现在拿出来,平常想对家里人说却没来得及说、没敢说或没好意思说的,趁现在有时间,赶紧写下来。”皇甫意刻意放低声调,不安地揉着太阳穴。

“开什么玩笑……写遗书啊?”唐炼干笑一声,故意轻踢了多年老友一脚,以为对方又拿他开涮。“你知道我是个实心眼,唬我开心是吧?我一肚子巡山经验,还没来得及传授给宝贝儿子呢。”

“就算是吧。这次行动代号‘猎魔行动’,局长亲自挂帅。”皇甫意看着艇长,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有什么要传授给城儿的,赶紧写吧。”

唐炼情知皇甫意不敢拿局长开玩笑,惊诧得瞪圆了眼,望着皇甫意脸上颜色渐渐变深的长疤,呆若木鸡。

艇外黑云摧空,雨点似子弹疾飞。

不死鸟号这座空中堡垒沉着坚定地逆风速行。信号灯射出的光亮,淹没在黑色风雨中。不多时,巡山员们的压抑似是触动了“物极必反”的开关,弥漫的紧张气氛忽地松动开来,雁人们恢复了往日说笑。只有艇长正胆战心惊在白纸上与家人做最后的诀别。

艇顶上临时改装的警戒舱内,两名年轻人透过舱壁上的玻璃孔隙密切注视着外部动静。警戒舱低矮狭窄,他们弓身屈腿挤在一处。虽然开了远射灯,密集的雨水和晦暗的天色还是严重防碍着视野,他们极力睁大双眼,生怕错过任何异动。一声炸雷从天而降,巡山艇微微抖动了一下。警戒舱内的对讲机呼呼响起来。

“樊庚、汤镐,上头情况怎么样?”是皇甫意的声音。

年长一些的樊庚揉了揉发酸的眼,回头看一眼同伴,汤镐竖起一根大拇指。“一切正常,副站。”樊庚凑向对讲机,扯着嗓子大声说,“雨很大,天色很暗!”

“正是考验你俩眼力的时候,关键时刻别掉链子!”皇甫意听到了警戒舱那头噼啪作响的急雨声,也拔高了音量高喊,“你俩可是南区来的‘千里眼’,别给家乡丢脸!”

“兄弟们尽管放心,天上掉雷也是我俩先顶着!”樊根回头,笑看一眼同伴。

艇舱内的人都听到了对讲机里的谈话,纷纷大声回应:

“你们二位把滚滚天雷顶住了,就是当代雷公!”

“古有愚公移山,今有樊少顶雷!”

“天打雷劈不惧,樊汤二公永垂!”

众人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汤镐念出“雷公”两字,哭笑不得,撅屁股撞了樊庚一下,嗔怪道:

“哎,你说的顶雷啊,雷公你来当!”

樊庚吹了个响亮口哨,干脆地回道:

“好,我顶,我当!当牛做马我都愿意,嘿嘿。”

汤镐抬起头,透过玻璃舱罩查看上方情形,一片迷蒙雨雾,用袖子擦了擦内壁生起的水汽,揶揄道:

“牛不知角弯,马不知脸长,你来当最合适。”

樊庚伸手摸了摸头脸,说:

“别说,我还真不太清楚自个儿长啥德行。我要是长了角,哼,先把捉弄我们的人顶翻!”

汤镐叹气道:

“算了,争这口气有啥用?咱俩是南区来的乡巴佬,天生命贱,跟镇远城和那边过来的人比不得,活该被他们笑话。”

樊庚不以为然道:

“你要这么想,就是活该。我可不认命。史局长不就是南区来的么,也是寒门出身。他老家南岔村,比我们神目村还低贱呢。听说他早年巡山时,夹着尾巴做人,比我们好不到哪儿去!想想这位大人,你还好意思自轻吗?”

汤镐费劲地转了个身,头凑向同伴耳边,低语道:

“哥,你属虎,我属兔,而且是虎尾兔头,你就比我多吃几个月的粮食,怎么见识高出一大截子?我看,下任局长的位子你有戏!等你熬出头了,吃肉的时候记得给我这个弟弟留口汤喝。”

樊庚一皱眉,说:

“想吃肉,自己找去!喝汤都跟人要,算哪门子男人?”

汤镐吃吃一笑,说:

“我不属兔的嘛,天生吃草的料,给我肉也吃不了。”

樊庚眉头皱得更紧了,说:

“哥不是说你,你当巡山员是干什么来了?不能糊里糊涂上一艘船吧?现在西界都看前哨站,前哨站看不死鸟,咱们能在这艘艇上,实在是运气的很!这个位置多难得,多少人想来来不了,在这艘艇上闯出名堂,就等于在西界扬名。眼下累点,委屈点,站在五年十年以后看,实在不值一提。”

汤镐眸子一闪,看着樊庚年轻又老到的面庞,若有所悟:

“哎呦,你一说还真点醒我了,这艘船是当年局长呆过的,据说他就是借这艘船发的家。这是一艘福船。对了,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那不成了愚夫?我不干。樊哥,听你的,从今往后,吃苦受累咱不怕!”

“但愿你没嫌弃我心眼多。”

“你那是志气,不叫心眼。我再混沌,这个还是分得清。”

“好了,别聊了。盯紧点,莫让那些长翅膀的山怪钻了空子!”樊庚咧嘴一笑,搂了搂汤镐不那么厚实的肩。

第二天拂晓,不死鸟号降落在难聚河南岸。不远处矗立着一座瞭望塔,四周围着一圈尖木桩,显然是防御山怪野兽用的。附近还开垦出一片菜地,稀稀拉拉种着青菜、辣椒和豆角之类的蔬菜。空旷高耸的崖岸上,十一号塔显得孤独而冷清。

皇甫意从艇中出来,并没看到别的飞艇,知道局长还没有到。刚下到地面,就听到有人粗声大气地喊:

“鬼见愁!”

来人灰白长发及肩,满脸胡渣,一身麻布灰衣肮脏不堪,从外表很难瞧出实际年岁。他就是这座瞭望塔唯一的看守,老四。

“见到鬼见愁还这么高兴,四哥你够胆!”皇甫意迎上前,擂一拳来人胸口。

“我又不是鬼,愁啥子?你一来,鬼都吓跑了,我能不高兴?”老四将腰间柴刀往后一摆,用力抱了抱皇甫意。

“我把鬼怪赶跑了,你就没事干了,到时找我麻烦,我上哪儿再把它们找回来?”皇甫意说笑。

老四笑得更加爽朗,搂着皇甫意,说“去喝酒”,径直朝灯塔走去,全然无视身后那艘巨艇和其他人。六十多名巡山员们三三两两下艇来,面对高崖大河,面面相觑,不知来此处有何用意。

皇甫意跟随老四进到瞭望塔里,顺着木梯爬到二楼。

“知道你要来,特地打了一只兔子,不然真没啥拿得出手的。简是简单了点,不过也是今年最丰盛的一顿了,不寒碜吧?”老四招呼皇甫意席地坐下。

木桌上摆着一盘炒黄豆,一碟煮花生,还有几条泡椒酸萝卜。一旁火红的炭盆上烤着一只野兔,滋滋冒油。

老四把烤兔取下,放进空盆,麻利地片成碎块,满了两碗糯米酒,和皇甫意对饮起来。皇甫意酒量虽大,但有任务在身,不敢敞开肚子喝,喝完第二碗就把碗倒扣起来。老四不解地看着他。

“局长只怕快到了,莫喝过头了。”皇甫意解释道。

老四脸一黑,把扣着的碗倒过来,接着斟酒。“他到他的,你喝你的,怕什么?”

皇甫意无奈地摇头,满脸赔笑道:

“我不是他的兵嘛。”

他刻意没说“我们”,怕惹老四气恼。老四过去是猎人,后来经皇甫意劝说进了秘境局,但只在前哨站呆了半年不到,就远离了那个等级森严的地方,窝在这偏僻之处独自守一座孤塔。与其他猎人不同,老四对史克朗并无特别深的成见,但也无甚好感。虽然他守着瞭望塔,但浑似不是秘境局的人,以后也再未去过前哨站,平常也不与巡山员往来。

“没劲!”老四撇嘴道,“当年我们巡山,包括在闻寨,喝酒吃肉看过谁的眼色?比风还自在。”

“那是,”皇甫意笑道,“不过,你们巡山是出生入死,不是一般人吃得消的。猎人一方面快意逍遥,另一方面艰苦卓绝,我们办不到,只能折中。”

老四递给皇甫意一条兔腿,喝了一口酒。“你那不是折中,是夹尾巴!人生苦短,得活自在些。当年我听你的,糊里糊涂入了秘境局,幸亏后来迷途知返,拍屁股一走了之,现在看来,真是英明!”

皇甫意明白,老四当年一走了之,但没有彻底脱离秘境局,是为给他留面子。如今这位老哥在荒山野外孤守一塔,一守就是七年,其中甘苦,常人无法想象。想到这些,皇甫意感慨万千,慨然端起第三碗酒,朗声道:

“四哥,这一碗敬你!”仰头一饮而尽。

老四见皇甫意劲头上来,反倒心软了,说:

“哎哎,我说,你到我这儿可别逞能啊,你那点酒量我清楚,还是留一分清醒给老史汇报吧。我是一只不思上进的野雀子,可别连累你这金凤凰往上飞。”

皇甫意自嘲似地嘿嘿一笑,说:

“你明知我脸皮薄,还使劲打脸,不够意思!”

老四哈哈一笑,夹一块酸萝卜入嘴,边嚼边往前凑了凑,眯眼打量皇甫意,看了半晌说:

“你呀,就是脸皮太薄,不然以你的能耐,早进局里核心圈了!秘境局没哪一个巡山有你拼命,脸都破成这样了——唉,想想当年,你这张小白脸多俊俏,不值啊不值!”

皇甫意笑道:

“求仁得仁,有啥不值的?相破了,心安啊,我赚了,没赔!”

两人说笑间,阳光已从东面照射过来。难聚河波光粼粼,崖岸上的草皮披着绒绒金光,看上去活像一张金丝毛毯。

唐炼呆立在崖岸上,木然望着深壑里奔腾的河水,两腿颤栗。这条臭名昭著的河流,就跟它的名称一样难以让人亲近。他曾数次飞越过此地,但就像避瘟神一般从不在附近逗留,生怕沾上半点晦气。但这一次,他不得不从本就稀薄的勇气中匀出一些,来对抗心中因迷信而生的怯懦。

“难聚,难聚,难以相聚……呸!只有蠢货才信这些鬼话……”他紧攥着在飞艇上草就的家书,费力驱赶满脑子不祥的念头,一转身,见到那座被风雨侵蚀得面目全非的灯塔,茫然若失。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