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弧草在火中轻微地噼啪作响，金盏花和黑叶草散发出有些呛人的气味。卢克、萨丽娜和弗兰克分别去安抚镇民、整理和焚烧药草，普莉希拉则留在房间里，制作对应的药剂。

“我很担心艾米拉。”萨丽娜回了房间，给普莉希拉递去药草时低声说。

锅中的药剂正从淡淡的灰蓝色转为靛青，普莉希拉一心多用，一边注意着药剂的熬制情况，一边听着萨丽娜的话。

“她从小身体就不太好……从去年开始才好了些。”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出口，在这样的疫病面前，免疫力是人最重要的一道防线，但这道防线的强弱因人而异。

普莉希拉往锅里放入三朵小牛膝菊，看着水面上出现的流动的漩涡状痕迹，药剂逐渐散发出雨后青草的味道，夹杂着些尖刻的苦味。现在最要紧的是制作出药剂，要命的是这个镇子上没有巫师，也就是说制作药剂的工作只能由她来完成。

脚下的地面忽然猛地颤抖了一下，普莉希拉猝不及防，差点往后仰倒。萨丽娜扶了她一把，担心地看向她。

“刚刚……是不是?”

“刚刚怎么了？”

萨丽娜担忧而疑惑地问她。

“不……”

她似乎并没有感受到刚才的震颤。普莉希拉摇了摇头，继续搅拌药剂，心中思索着。刚才的感觉有些像她刚来到这个空间时的感觉，一半稳定一半晃动。

眼前的光线忽然闪烁了一下，普莉希拉下意识地抬起头，在那一个瞬间，她看见窗外的月亮骤然闪烁了一下。时间很短暂，眨眼间的功夫，但绝不是她看错了。

怎么回事……这里开始变得不稳定了?萨丽娜家已经是整个空间里最稳定的地方了，这里也开始崩溃了吗？普莉希拉慢慢搅遮药剂，心里却忽然冒出了她曾经翻阅过的、一个古老的精灵巫师的游记，她就曾经遇到过类似的情况……

只是一天时间，场面便开始变得难以控制了。第五天，发热、咳嗽的镇民挤满了房子，这时，他们多多少少也猜到出了什么情况了。在这样无措而恐慌的人群中，任何一点信息都会以可怕的速度口口相传，扭曲成一个离题千里的说法。

人在不适时很难不乱想，而普莉希拉也不能告诉他们“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卢克和弗兰克一直在尽力安抚镇民的情绪，维持基本的秩序。

药剂的制作是需要时间的，而治好一个人不可能只用一瓶药剂。幸运的是，萨丽娜一直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或许是幸运，或许是因为防护得当，艾米拉好好的，没有被传染。

第六天夜里，普莉希拉忽然从小憩中惊醒。她坐直身体，看见薄薄的月亮高悬天边，光芒皎洁，窗外虫声阵阵。一切如常，没有任何不寻常的事情。

不对。

有什么东西在发生变化。

普莉希拉双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她刚刚结束了又一锅药水，不得不伏在坩埚旁短暂休息一下，恢复精力和魔力。萨丽娜坐在她身后一张草垫子上，也疲惫地昏睡了过去。

“……萨丽娜。”

她轻声呼唤萨丽娜，没有回应。普莉希拉转过身去，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开始颤抖、摇晃，如同地震，而眼前的一切都像隔着层层涟漪般看不真切——不对，不对!

普莉希拉扑到角落里，萨丽娜的身体软软歪倒下去，面孔暴露在月光下。

她闭着眼睛，像在沉睡，皮肤开始从肉粉色变成一种泛着梦幻的淡紫色光泽的苍白，它越来越薄，像被无形的火灼烧着般慢慢融化，烧出数个小小的孔洞。

孔洞的边缘慢慢扩大，逐渐彼此相连……就像一个稻草人，外表的布料被烧化了、侵蚀了，露出内里的稻草——

不，“萨丽娜”的内部并不是稻草，而是一片灰白的虚无，空荡荡的，其中有许多形状不停变化着的银灰色碎片，它们像水中的鱼儿一样轻轻晃动。随着表皮的消失，这些碎片也逐渐脱离容器，缓缓上升……

这个空间正在崩溃。

墙壁、桌椅、脚下的地板，都像摔碎的瓷器一样露出裂纹，从纹路边缘开始褪色，院落，小路，草地，天穹……由棕色、翠绿和灰黑变成灰白，然后慢慢化作尘埃消散。

普莉希拉觉得自己被劈成了两半。一半的她处于这个消散的空间里，随着空间本身的破碎而不停颤抖、崩裂；另一半的她平静而镇定地站在那里，立在异维度中。她闭上眼睛，以意念和魔法为绳线，拉扯住开始分裂的两重自己，将她们重新合二为一。

睁开眼睛时，她看见自己漂浮在空中，难以辨别方位和远近，无法说明她是倒着还是正着浮在那儿，或者她也正在不自知地缓慢转动。

头顶、脚下、四面八方，俱是闪烁着是粉紫色光芒，那光芒像混洗了魔法调料的水面，色泽交织变幻，水面上浮着乳白、淡白、银白的漩涡状雾气，同时不停地变幻出种种瑰丽的色泽，令人目眩神迷。

这里是梦维度。

“萨丽娜”的碎片像一群银光闪闪的游鱼从她身边划过，普莉希拉猛伸出手，“捉住”了其中一块较大的碎片。她陷入那裹挟着鱼群游动的水流中，这感觉也正像是她先沉入水面，然后将头从水面上探出来。

这是一块记忆残片。

她进入这段有些磨损的记忆之中，看见摇晃的烛光、水波状晃动的墙壁和地板，房间里铺着不甚明亮的月光。萨丽娜坐在床边，卢克和弗兰克站在一旁，神情悲伤，呆呆地看着床铺，眼眶红肿，神情憔悴，脸上带着大块大块的红斑。

普莉希拉看向床上，床单下露出一具小身体的轮廓……

墙壁、地板再次破碎，这段记忆结束了。刚才的查阅只发生在一瞬间，像一次恍惚。普莉希拉马上调整好了状态，魔力轻柔地包裹住她的身体，她紧跟着闪闪发亮的鱼群，跟着水流的方向，不去看四周迷幻的色泽。

更多记忆的碎片从四面八方被裹挟而来，汇成一股银灰色的洪流，朝着某个方向游去。普莉希拉乘着顺风车，又触碰了几块碎片：倒在路边的死人，有些依稀能够辨认出是熟悉的面孔；死寂的小镇；腐烂的牲畜的尸体……

鱼群往某个方向游动，四周的色泽越来越黯淡，它们正在脱离梦维度。这让普莉希拉心中疑惑，它们要到哪儿去？

很快，她得到了答案。

普莉希拉停下了移动。四周由变幻的奇异色泽渐变过渡到了灰白的虚空，这儿是梦维度边缘的一处间隙，看起来距离元素世界很近，从这儿她能隐约看到元素世界的景色。

但这恐怕也只是看起来而已，这里的位置很难用视觉来判定。最后一片碎片从她身边游过，普莉希拉完全进入那处间隙——

一株造型奇异的植物静静地扎根在灰白的虚空中，从茎上向四周伸出纤细而弯曲的枝蔓，流光溢彩的枝叶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微光，交织出一张繁杂却不杂乱的大网。顶端的叶片间拥着一朵半开的银色花苞，层层叠叠的花瓣呼吸般富有规律地轻微起伏着。

普莉希拉下意识地放轻呼吸，立在原地，看着碎片尽数涌入半开的花苞中。

这植物很美丽，也很眼熟。她一定在哪儿见过类似的……

是了，在那本精灵巫师的游记里，在赫苏娜的植物园里。赫苏娜的植物园是整个兰斯顿最大、植物种类最多的植物园。她曾经进入植物园照料各种罕见的魔法植物，在那儿她见过它，她还记得它的名字。

潘瑞达之花。

在古精灵语中，“潘瑞达”的意思是“梦之城”。最先发现这种花儿的是一位木精灵梦巫师，她在梦维度中进入了一座奇异的城市，不同风格的建筑堆叠在一起，不同时期和种族的人们在那儿共同生活，安居乐业。没有疾病和死亡，没有痛苦，一切恒定不变。

精灵在城市里住下来，过得很愉快。不过，那是巨龙时代的尾声，魔力环境很不稳定。某天巫师醒来时，发现整座城市和它的居民都像泡沫一样破裂了。

然后，她看见了一株巨大的植物，它繁茂的枝蔓托举并构建了这座城市。而它受到不稳定的梦维度的影响，枝叶枯萎，于是它怀中的城市也崩溃并碎裂。

而城市的居民们，不，那些并不是真正的人，它们是潘瑞达用攫获到的细小的记忆碎片（这在梦维度不难获得）和一些东西捏造出来的、栩栩如生的幻影，自然也随之毁灭了。

普莉希拉借阅过那本精灵巫师写的笔记，对她的这段经历十分好奇，对插图和植物园里的植物都十分熟悉。现在，她忍不住靠近，着迷地仔细观察。

赫苏娜里面的几株潘瑞达被照料得很好，也很漂亮，但它们只是玻璃罩子里的盆栽，远没有这株生长得旺盛和庞大。不知道许久以前的精灵巫师看见那棵孕育并托举了梦之城的花儿时，是不是和她现在一样震撼和惊奇：

它每一条枝蔓上都刻着无数纤细的脉络，哪怕是最精巧的雕刻家也不能刻出这样的纹路。每条脉络里都流动着一颗细小的银色光点，光点们进度不一地朝着某个方向流动着。叶梗与藤蔓的连接处连着蛛丝般纤细的银线，它们笔直地垂下去，毫不摇晃。

“天哪……”

普莉希拉心跳加速，忍不住围绕它慢慢转圈，围绕着这银制艺术品一般的植物，看着它的枝叶末端呼吸般轻微地起伏。她靠得更近了，像是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它……

“嗯？”

她能感受到它魔力的波动，像血液沿着血管流淌一样，魔力也顺着它的叶脉流动着。只是靠得近了，普莉希拉发觉它外部的一大圈枝蔓比靠近茎的内部一圈要黯淡，枝叶轻微地下垂，叶片边缘蜷缩着。

这不是错觉。它似乎正在衰败……就像精灵巫师曾经遇到过的潘瑞达一样。

潘瑞达之花轻轻颤动着花瓣，花苞缓缓开放，露出层叠的花瓣和银亮的、正圆形的花蕊，它的花蕊看起来就像是……

一轮薄薄的月亮。

现在，她终于明白这个空间是怎么回事了。

首先是锚点，这朵花儿扎根在梦维度和元素世界的间隙里，它本身就是一个天然的锚点，是它孕育并维持了这个空间；

镇民们并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被它合着记忆的碎片幻化出来的。联系她之前看到的零散的记忆，真正的镇民们恐怕早在百年前就已经死去了，空间里的只是瘟疫到来前一段时间的留影罢了。

当她进入空间时，它同样也得到了她的一部分记忆碎片，并合着其他碎片一起为她捏造了一个身份……

可是，如果这样解释，仍然有些地方是说不通的。

第一次写连续性的长篇，节奏和细节都把握得不太好……后面应该会修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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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无尽长夏（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