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

是了，山之心，唯有她有如此广阔的意识与思维，她是整座山脉的意识集合体，她自己一个人的灵魂如何能与之媲美呢？普莉希拉点点头：“它仍然能够连接到‘树’，只是与从前相比，可能更困难了一些。”

喜悦尚未爬上桑德兰的脸颊，手下的藤蔓便发出噼啪声响，微弱，清脆，像成熟的草籽在火中炙烤时发出的爆裂声音。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声音里，藤蔓表面的裂纹肉眼可见地增大，柔和的白光从里面渗出来。

“五月在上啊……”

光线在空中浮动，像白色的鱼群，游动轻灵，但此刻没有人有闲心去欣赏。

“如果这样下去，就算根系不枯萎，它早晚也会完全破裂的。”桑德兰脸上难掩忧色，“我活了六十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

“我能看一看它的根系吗？”

“当然！当然，您能够用它联系到‘树’……当然可以，请您跟我来。”她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样急切地说，其他仙子也用更加希冀的眼光看着普莉希拉。梅菲卡与有荣焉地挺起胸膛，尽力保持着一种严肃端正的走路姿势。

“这么走太慢了。”霍拉维说，“我们飞过去吧。”

梅菲卡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一句“真的吗”，但她尽力克制住了，脸上的笑容大得像盛放的大碗花。

“麻烦你们了。”普莉希拉点了点头，于是仙子中最为高大的霍拉维上前一步，抱起普莉希拉，而安娜抱起了梅菲卡。

蜻蜓似的翅膀震动，身体升空，梅菲卡兴奋得满脸发红，双手紧紧搂住安娜的脖子。安娜笑着低头看她一眼，低声道：“伊娜小时候也这样。”

她们飞过平坦的草地，飞过小碗似的居处，翻过一座弧度优美的小丘，最终落在一座两层的小建筑前。怒放的各色鲜花从屋顶垂落到地面上，像色彩鲜艳的长裙裙摆。

她们下落时在房子一侧的阴影里，听见说话声从镂空的小窗里传来，像是有人正在安抚谁。桑德兰叹了口气，门开了，两个满脸不安的仙子拖着步子离开。一个金色卷发、看起来年纪在三十多岁的仙子站在门口，看着她们离开的方向，脸上挂着无法掩饰的焦虑和悲哀。

“阿娜莎。”桑德兰走出影子。

“桑德兰——你回来了。有什么消息吗？”

“是的，两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阿娜莎的眼睛里带着些许笑意：“先说说好的吧。我这些日子也已经足够忧心了，再这样下去，我会先枯萎的。”

“别这么说，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桑德兰柔声道，“伊娜回来了。是玛格丽特家的普莉希拉带她回来的，还有一个小朋友。”

“阿娜莎。”伊娜小声叫道，从阴影里走到她面前。阿娜莎猛地抱住了她：“没关系，能回来就好了……”

梅菲卡听见她抽鼻子的声音，阿娜莎抱着她，脸上终于有了笑：“真是个好消息。我们得好好感谢普莉希拉。第二个呢，我的桑德兰？”

“那现在就可以，她跟着我们来了。”桑德兰说，“第二个消息是她通过藤蔓连接到了树。”

“什么？！”阿娜莎松开伊娜，不可置信地向桑德兰的方向伸出双手。

“我感觉到了，不会有假的。”桑德兰握住她的手，“但坏消息是，每一次它链接到树，自身都在崩裂。”

“噢……但，无论如何，让我见见她吧，我们的希望。”

“您好，阿娜莎，仙子们的领袖。”

普莉希拉从影子里走出，向她示意。

“噢你好！”阿娜莎大步冲上前来，结实地拥抱她，力道大得让她想起琪拉。

“通过藤蔓，我感知到了‘树’，”普莉希拉言简意赅道，“但是它在崩溃。我要看一看根系。”

于是她们不再多言，跟随着阿娜莎打开魔法之门，走进小丘内部。在这里，掏空的半圆形空间四壁上满是淡绿色的文字篆刻，地上遍布着嶙峋的根系，穿插在泥土之中。窸窸窣窣，小毛球似的黑色生物勤勤恳恳地扒拉着泥土，或是给根系浇水。

“哦，五月啊。”

霍拉维发出一声低呼，当她亲眼看见那由深绿变为灰黑的根系时，心头掠过一阵阵冷意。她终于明白阿娜莎为什么不肯让其他仙子看见这一幕。对于一直无忧无虑的仙子们来说，这未免太可怕了。

“失去了它的庇护，我们的魔法还是能够做到很多事情……但是，在面对外敌时，就很难完好无损了。”

“外敌？你们的敌人都是谁？”梅菲卡好奇地问。

“对于你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情。”阿娜莎耸了耸肩，“爱吃花朵的各色毛虫，吞噬魔力的纹飞蛾，一旦有了魔力源就会肆意生长的孢子和真菌在土壤里横冲直撞的小野兽……唉，客人们，最近这些家伙们越来越猖狂了，就连深山里的大地精都在往我们这边来，上次差点吃掉我们的树篱。”

“深山里？”普莉希拉问。

“是的，最近这一片多了不少居住在山的深处的东西，都在外面打转……所以我们才施放了那么多防御魔法。”

普莉希拉摩挲着干枯的表皮，根须脱水萎缩成细长的一小条。她用自己的魔力包裹住它，但是没有用，所有生机都已经离它而去了。

强弩之末，亦或是回光返照。她想起刚才与树的联系，心中冒出了这两个词。桑德兰和阿娜莎的忧虑是对的，实际上它已经死了，只不过还没完全死透而已。

仙子们紧张不安地看着她，普莉希拉迎上她们期待的目光，摇了摇头。失望的叹息和沮丧的情绪在半圆形的空间里升腾，有如实质。

“无论如何，感谢您的帮助。”阿娜莎率先开口，她紧绷的肩膀塌下来，看起来忽然显得有些老态。

“……如果你们不介意，可以先将居住地挪到我的房子附近。”普莉希拉说，“那里有我设立的防护魔法，至少能够保护你们远离魔力吞噬者和横冲直撞的野兽。”

“真的吗……！”

“是的。”女巫面色凝重地点头，“山里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我有责任去探寻清楚，寻求解决方法。在此之前，我会为你们提供庇护。”

“噢，你真是……那真是……感激不尽。您对我们的帮助，树仙子将永远铭记在心。”

阿娜莎诚恳地说，仙子一只手按在心口，郑重地向她弯下腰。她身后的仙子们也纷纷照做，伊娜红着眼圈，快要哭出来了。安娜搂着妹妹，感激地望着她。

要移动栖息地需要许多仙子们一起施加魔法，没有过多的客套，普莉希拉和梅菲卡把时间留给她们，先一步离开了地下王国。

她们回到地面上时，月亮已经升起，皎白柔洁，草地上铺了一层银，毛茸茸的;每片香木叶都盛着浅浅一层月色，在夜风里柔和地摇摆，发出哗哗的声响。梅菲卡松了口气，紧紧拉住女巫的衣摆：“太好了，普莉希拉，你真有责任心。”

“这正是我们的职责。”普莉希拉说，“从我祖母开始就是这样的，‘我们帮助镇上的人，也帮助大山里的居民，我们是镇民与山脉的桥梁，维护平衡是我们应尽的义务’。”

“你准备怎么做？”

“准备好之后，我会进山一趟，深山。可能会要半个月左右。”她转向梅菲卡，“在哪之前如果能遇到洛伍德人更好，但是遇不到也没什么。你怎么办，梅菲卡？去阿莉珊阿姨家里住一段时间吧。”

“我自己住就可以，可别把我当孩子，普莉希拉。”她们跨越茂盛的夏草和长着尖刺的灌木丛时，她说，“再说，要是我走了，你的植物们怎么办？”

普莉希拉笑起来：“真的吗？你没看见自己高兴的样子，菲娜都不会这么激动了。”

“这个……”梅菲卡有点脸红，“我从来没飞过！这不能怪我……”

她那一晚上没有睡着觉，翻来覆去地想象着仙子们搬过来的场景——就在她们家附近！直到第一缕阳光刺破鱼肚白的天色，梅菲卡径直跳起来，冲下楼，准备去院子里看看。

“嘎！”

渡鸦恼火地扇了扇翅膀，它今夜休息在客厅里，大早上就被梅菲卡的脚步声吵醒了，非常不满。为了表示歉意，梅菲卡给它加满了果干，这才让它又趴了回去。

“她们还没有来吗？”

“不会这么快的。”

普莉希拉打着哈欠走下来，回答道，顺手摸了摸渡鸦的羽毛，它扭过头轻轻叨了她的手指。普莉希拉还穿着睡衣，米白色的裙子上绣着小雏菊。天色破晓，尚未苏醒的小院里浮沉着一夜的惺忪睡意，光线朦胧，草木气味的灰尘在空中上下翻浮，像一个未醒的梦。

“我去给南瓜浇水。”梅菲卡噔噔噔地跑了，渡鸦把脑袋塞进翅膀下面，羽毛炸成蓬松的一团。

她越来越活泼了，普莉希拉想。她又回想起那时夕阳的光辉下“艾米拉”苦涩、自嘲的笑容，与那时相比，她的变化不可谓不大，就像一颗从凝滞法阵中取出的种子，在接触了外界新鲜的阳光和水之后，萌生出嫩绿的新芽。

她原本停滞在自己所构建出的小世界里的“自我”重新开始生长。这是好事，毫无疑问。

按照惯例，进厨房做饭。今天的早饭是清凉草薄荷凉糕，山樱桃沙拉，白棉籽茶和煎火腿片。院子里的薄荷生长得极为旺盛，不同种类的薄荷到处都是，大捧大捧地长，用来做点心、饮品都十分充足。

她把早饭端在门廊下的圆桌上，紫藤花已经过了季节，取而代之的是鹅黄色的小金钟，从倾斜的屋顶上披下来，像过长的裙摆，遮住了阳光，将小小的门廊笼罩在清香的阴影下。

普莉希拉施放了一个驱虫咒，防止有虫子来打扰她们的早餐。淡青绿色的薄荷草凉糕里夹杂着叶子的碎片，浇上薄薄一层蜂蜜，柔软的口感下是清新凉爽的多层口感。她切下一角尝了一口，薄荷有淡淡的奶油香气，相比之下清凉草则是更加苦涩、纯粹的清凉，略有些辛辣。

太阳升起来了，梅菲卡又噔噔噔跑过来，一屁股坐下，先舀了一大勺沙拉——橘红的山樱桃和各色浆果、口感清脆的雪芽菜、生菜、苦苣，大多是她一头扎进山里摘回来的，勤勤恳恳，一路上一颗都没舍得吃。沙拉里原本是要放果酱的，但粘稠甘甜的莓果酱对于现在这个气温来说是有些太黏了，所以就什么也没放，只品尝蔬果本身的味道。

普莉希拉吃得很快，匆匆地喝下两杯白棉籽茶，茶里也加了薄荷，但温吞的白棉籽让它的口味变成了纯粹的淡甜和清香。

“看！那是不是琪拉？”

她准备起身时，梅菲卡忽然指着远处叫道。远处的人影披着阳光走来，她戴着草帽，绿上衣，黑背带裤，除了琪拉还能是谁？

“我去看看。”普莉希拉答道，推开藤椅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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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