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第一场雨后做水果派，曾经是普莉希拉和祖母的传统。

她推开厨房的窗户，扎起布料略厚的碎花窗帘。秋雨后的山风湿漉漉地穿进房间，不再如春夏那般轻盈，因为挟着酸甜的浆果香气和潮湿的泥土味道而显得沉重。沉绿色的山林在雨中湿答答地摇落水珠，更远的山际已染上淡金与橙红。

秋雨淅淅，壁炉里的火焰燃烧着，似乎距离熄灭还有很久很久，空气里有轻微的噼啪声和淡淡的木柴气味。普莉希拉把扎着深绿色缎带的篮子放在桌上，将里面的梨子一颗一颗挑出来:圆润的脆白梨，水滴型的青绿色香梨，以及果肉最为细腻的乳黄色薄皮梨，秋天的梨子们在盘中挤挤挨挨地凑成一团。

客厅里传来一阵靴子敲击硬木地板的哒哒声，梅菲卡抱着一浅篮浆果和柠檬跑进来，满头草叶和露水，喊着:“我是第一个!”

她砰地把篮子放在台子上，一转身，渡鸦正呱呱大叫着飞进来，翅膀连拍几下，脚爪抓住厨房里的立杆，停在上面。在走廊里四处溜达的卷球草从垃圾篓里伸出触须，啪嗒啪嗒，摇摇摆摆地溜达过来，凑热闹似的。

“你看，你有翅膀都没有我快。”她很有些得意地说，卷球草发出一阵咕叽声，不知是赞同还是反对。普莉希拉拍拍梅菲卡的肩膀，又有些好笑地摸摸她羽毛蓬松的朋友，好在渡鸦只是扭过脑袋，银色的瞬膜一闪一闪，咕咕叫了几声，大有“不和你一般见识”的神气。

“你带什么来了，梅菲卡?”她温和地问。

“不是说好要做梨子酱吗？我买了柠檬和一点香草荚。”梅菲卡边说边指给她看，说话间配合地露出一点龇牙咧嘴的神情，“还摘了一点云莓和树莓，蓝莓被鸟儿吃得差不多了，我只找到这些酸的。”

普莉希拉在浆果中挑挑拣拣，对那几颗明黄色的饱满果实很满意，“今年的柠檬很不错。蜜拉给我寄了一些低度数的甜柠檬酒，用的是她家的柠檬园里的甜柠檬，待会儿我们可以尝尝。”

“真的吗？”

“只有一点点。”她轻拍梅菲卡的发顶，“来吧，去储藏室的第三排第二个架子上把那罐菲洛香草糖拿来，就是用画着三叶草的陶罐装着的那个。”

梅菲卡风一样跑走了，普莉希拉笑着摇摇头，打开厨柜，从彩色盖子的玻璃罐里掏出一把夏天晒好的果干，放在渡鸦立杆上的小碗里。它低下头，慢腾腾地吃起来。

“来吧，老伙计，该醒醒了。”

她弯下腰对着炉子说，听见火妖精在里面打哈欠的声音，火苗簇地一窜，明红色填满炉子下的空腔，热意从缝隙中探出，草木烧燎的淡淡焦味伴随着烟气，袅袅地飘出来。

普莉希拉打了个响指。

盘子浮起，在半空中倾斜，色泽各异的梨子咕咚咕咚沉进水里，淡黄、青绿与米白在水中旋转着滚成一团；准备好的砂糖飞入淡奶油，打蛋器跳进雪白的混合物中飞快地旋动，带起一阵湿润的沙沙轻响；面粉与水在碗里一圈一圈波动、缠绕，伴随着搅打黄油、鸡蛋和砂糖的颗粒碾压声，奶香味在厨房里扩散开来。

梅菲卡抱着罐子进来，往普莉希拉嘴里也塞了一块掰下来的杏仁太妃糖。

“我们要准备什么？”

“很多。”普莉希拉说，“第一步我们要给梨子削皮。”

“然后呢?”

“脆白梨切成丁，香梨是要整个煮的，不用切开，薄皮梨子切成块。”她答道，“品种和口感不同，用处不同，处理方法也不一样。”

“它们都用来做什么？”梅菲卡拿出三个不同颜色的盘子，看着被削好皮的三种梨子分门别类地跳进盘里。

“薄皮梨子熬梨子酱，香梨做奶油洋梨派和白花洋梨慕斯，白梨用来做梨子冻。”普莉希拉轻快地说，挥了挥手，小碗和碟子在厨房的长桌上咔哒哒一字排开，仿佛等待检阅的士兵。

“哇。”梅菲卡赞叹了一声，看着黄澄澄的派皮面团从头顶飞过去，被切割出一个正圆，剩下的部分啪嗒掉进淡绿色的碟子。戳出小洞的派皮塞在模具里，放进炉子烘烤。一个盛着煮好洋梨的碗被推到她面前:“梅菲卡，把它捣成泥。”

女孩模样的花妖精点点头，在锅里梨子酱的咕嘟声里开始在脑子里搜寻用得上的魔法咒语，最终选定了普莉希拉教她的、用于捣碎草药的那一个。

雪白的梨肉开始被慢慢碾碎出汁时，梅菲卡听见陶罐的盖子打开的声音。一小份菲洛香草糖被加进熬煮果酱的锅子中，糖粒融化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化为一点点金色圆点，和淡绿色的草叶碎片一起融进果酱里。一股淡甜而带着菲洛草汁香味的味道在厨房里扩散开来。

普莉希拉盖上盖子，让水果和香草的味道在高温中挥发、融合。她转过头，看见梅菲卡一边用魔法碾碎梨子，一边抽着鼻子嗅闻。女巫被逗笑了:“闻起来怎么样?”

梅菲卡用力闻了好几下:“好甜啊，清甜清甜的，像我们夏天煮的白茎草花水果茶一样，还有点薰衣草的味道。”

“白茎草和菲洛香草是近亲，我给你讲过的。”她打趣道，“你还记得它们有哪些亲属吗？”

捣碎梨子的动作因为分心思考而慢下来，梅菲卡皱起眉头，冥思苦想，“嗯，碧海群岛一带常见的调味香草，紫鼠尾；蓝色荒原上的七夜寻香，部落里的人们会焚烧它来获得伴随特殊香气的烟雾，用以祭祀……对吧，普莉希拉?”

“记得不错。”女巫夸奖道，手边的锅子传来“叮”一声，“噢，果酱煮好了!谢谢，老伙计，动作真快。”

炉膛口的栅栏间传来暖呼呼的“噗呲”声，火妖精在里面翻了个身。粘稠的果酱倒在早已准备好的玻璃罐里，半透明的琥珀色里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浅绿与淡金，此时糖融化了，香味反而减淡了不少，不像刚加入时那么明显了。梅菲卡闻了闻，又闻了闻，有点失望地撇嘴。

“先别失望，梅菲卡，待会儿吃的时候你会大吃一惊的。”普莉希拉说，开始用干净的锅子煮梨汁。

奶油已经打发好了，牛奶、奶油奶酪和吉利丁片也都已经准备就绪，加入被魔法极速冷却的大勺菲洛香草甜梨酱，均匀地搅拌，倒在准备好的饼干底上。饼干外层的圆柱形冰罩散发着白烟似的寒气，这种罩子形状的小魔法最初是为了给炼金术中的不稳定药剂保鲜，但谁又能说把它用来做慕斯蛋糕是不恰当的呢？

“我来把洋梨派组装起来!”

梅菲卡自告奋勇道，她把捣好的梨子碗放在普莉希拉手边，从炉子里取出烤好的派皮，一层一层均匀地往内里涂上乳白的梨肉和琥珀色的梨子酱，最后把雪白的奶油铺在上面，又精心堆出一个小小的奶油雪人造型。她拿着勺子、叉子，绕着派转圈，努力想给雪人添上一顶完美的圆锥形尖顶帽。

普莉希拉忍着笑，瞥了一眼慕斯，见它已经初步定型，便打开冰层，把一朵盛开的白香花平摊在慕斯正中心，这种花比碗口还要大一些，它肥厚的花瓣轻轻搭在淡黄色的蛋糕表面，待到冷冻完成，它就会变成一种外表柔软、内里是沙沙颗粒感的冰沙口感，口味十分丰富多层。

“完成了！梨子冻我刚刚也拿过去冻了——”梅菲卡兴高采烈地丢开勺叉，扭头瞥了一眼厨房的台面，青色的树叶型碟子里还放着两颗薄皮梨，而画着彩色条纹的方形碟子里还有半颗切开的脆白梨，“哎呀，还有一点剩下来的梨子!再做一点什么呢？”

“切片，然后用糖渍吧？下次可以搭着水果茶和牛角包一起当下午茶。”

女巫提议道，于是梅菲卡开始切片。普莉希拉拿起橱柜里的糖和香草，加入几勺淡金的蜂蜜——这是仙子们送给她的五月蜜，是用许多中五月盛开的花朵的花蜜混合在一起做成的，味道极具层次。把这些材料全部倒在锅里后，她想了想，没有拿白葡萄酒，而是拿起蜜拉给她的甜柠檬酒，倒了一些在锅里，一起煮成糖渍汁。

“糖渍一点浆果怎么样？”梅菲卡问。

“好啊。”普莉希拉点点头，梅菲卡抓起篮子里的酸蓝莓，也放在切好的梨片旁边备用。最终这些水果和甜津津的汁液都被倒在一个密封的罐子中，沉浸在甜美的梦里，直到它被取出品尝的那天。

“我们现在可以吃了吧？”

碗碟和锅子排队把自己冲洗干净，飞进碗厨里时，梅菲卡期待地看着她问。在看见女巫点头后，她欢呼着端起奶油洋梨派和冰凉的慕斯，把梨子冻留给女巫，自己跑向客厅——跑到拐角处时，她纠结了一下到底是在玻璃花房里面，在群花的簇拥下品尝甜点，还是在客厅的窗边，对着绿湖和远山一饱口福。最终她还是选择了后者，把碟子和餐具放在深色木圆桌上，等着女巫在她对面坐下。

普莉希拉打开客厅的窗户，雨越来越小了，或许下午就能停下，风里带了轻微的寒意，小雨点啪嗒啪嗒地落在棕木窗框上，洇出湿湿的深棕色小点。天气瓶里仍浮着一团团灰色的雨云和淅淅沥沥的雨水，滴滴答答的声音隔着瓶身，窸窸窣窣的。

她拿起刀，避开梅菲卡的小雪人，切了下去。

咯嚓。

金黄的派皮在刀下酥脆地掉下碎屑，奶油轻软，梨子馅绵密，切面以金色打底，往上一层层叠加出乳白与淡褐的分层。熬煮后的果酱冷却了，变成一种半透明的浅褐黄，托举着纯白的奶油层。

柔软的内馅被叉子自上而下地切下，梅菲卡脸颊鼓动，认真品尝着:“嗯……”

“怎么样？”普莉希拉微笑着问。

“好神奇的口感……”她咂了咂嘴，“派皮是酥的，奶油很绵，馅料更粘稠一点，有一丝丝果肉和香草碎的口感，混合在一起的时候有一种很淡但是很香的味道，像……一点点桃子混合薰衣草，很清的香气。而且梨子的味道特别突出——我本来以为梨子的味道很淡，会品尝不出来的。”

“这就是香草糖的功劳。菲洛香草在经过高温加热后会凸现梨本身的味道。”女巫答道，指了指慕斯蛋糕，“再试试这个?”

“很细腻，而且果酱加入奶油里搅拌之后，和分层放的味道不一样。”梅菲卡又挖了一大口，很明显慕斯冰冰凉凉的口感俘获了她，“奶味更浓了。如果下次我们把梨子换成栗子，换成野草莓或者云莓，树莓，会怎么样呢？”

“下次试试吧。”女巫微笑着说，她拿着勺子的手手背抵着下巴。一阵裹着小雨点的秋日微风带动她鬓边的碎发，绿湖水波轻柔的拍打声从窗外传来，湖畔香木林依旧簌簌摇着挺括的深绿叶片，就像每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绿湖秋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