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湖畔,鼎湖山下,青山绿水间有一座陵园,陵园里有萧凤歌的夫人水清浅的墓。
五名侍卫身姿挺拔,笔直地站在陵园门口,远远地守候着他们的城主,却并不近前。他们知道,这种时候是最不能去打扰他们城主的。因为,这个时候的萧凤歌有他们平日看不到的样子。
几株青松遮挡了萧凤歌的身影,阳光透过树木的缝隙洒在萧凤歌身上,却没有暖意。相反,空气中凝结着一层阴沉、萧瑟、凝重的氛围。
萧凤歌席地坐在墓前,袅袅的青烟从墓前升起,模糊了他的表情。
他伸出手,轻轻摩挲着墓碑上“水清浅”三个字。那个墓碑,没有像其它人家一样,用“萧门水氏清浅”这样的写法,只写了“爱妻水清浅”几个字。
那只手,不像在抚-摸墓碑,而像在抚-摸水清浅的脸庞,温柔细致地、深情款款地。那样的表情,软化了他脸上岩石雕凿的深刻线条。
论五官,萧潼酷似乃父,而萧然则更像他母亲秦云丝。
只是,萧凤歌比起萧潼,更多了岁月沧桑打磨出来的成熟与厚重。他像一座大山,让人仰望,即使在静默中也给人压迫感,但那种感觉是与坚实可靠混合在一起的。
“浅浅……”难以想象这样低沉柔和的声音会出自那样威武的男人口中,萧凤歌灌一口酒,目光透过迷蒙的烟雾,看着对面的山头。
带着思念与缅怀,还有一种无法言明的复杂情绪,他喃喃道:“昨天我太忙,没顾得上来看你,晚上一通豪饮,我都有些醉了。那场盛宴,有我此生空前的热闹与繁华。可惜,没有你,我总是寂寞的。
“我只恨苍天无情,早早地夺去你的性命,我本想与你一起,远离战争、远离朝廷,做一对自由自在的神仙眷侣。你的性子那么恬淡、温柔,你只适合江南。我想,江南的烟雨会滋润你,江南的山水会增添你的灵气。
“可是,我得了烟波城,却失去了你。是上苍在惩罚我,惩罚我当年背负的罪愆。这么多年,我心里藏着一根毒刺,它深深地扎在我心底,让我不敢触摸……”
辛辣的酒,流进咽喉,萧凤歌的眼角红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卡在喉咙里。
眼前的景物有些朦胧,他想,他可能又有点醉了。
“爹!”白衣如雪的少年,明净的双眸、担忧的眼神。那张脸,像最完美的玉雕,毫无瑕疵。
眉眼那么熟悉,依稀有水清浅的模样。
“爹,不要喝了,好么?”萧然伸手去抢萧凤歌手里的酒壶。
萧凤歌猛地一把推开他的手,几乎把蹲着的萧然推倒。
“爹?”少年的声音里有一丝惶惑,他扭头去看萧潼,带着求助的眼神。而后者肃立在那儿,眸子深沉,像在思索中,忘了行动。
萧然半跪下去,望进父亲已经变得迷茫的眼里:“爹,大娘不会希望看到爹这样折磨自己的……”
萧凤歌猛地一把抓住他肩头,抓得紧紧的,手指勒进萧然肉里。萧然吃痛,却不敢动弹:“爹……?”
萧凤歌的眼里已经泛起血丝,他盯着萧然的脸,沙哑着声音,一字字道:“为什么你不是浅浅生的?如果她还活着,你是她的儿子,那该多好?”
萧然脑子里轰的一声响,他僵在那儿,面色发白。像有无数冰碴子扑面打来,打得他脸上生疼。原来,爹是在乎的?他真的在乎自己不是他的元配夫人所生?
终究是不一样的么?
被震到的不止萧然,还有站在一旁的萧潼。
他猛然清醒过来,看到萧然脸上受伤的表情。完全是下意识地,他一把拉起萧然,将他护在自己身后,直直地站在萧凤歌面前,沉声道:“爹,你醉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萧凤歌慢慢站起来,盯着自己的儿子,眼神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充满愤怒、阴郁、危险的气息:“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没醉!我没醉……”
他慢慢扯起唇角,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竟让萧潼冷到骨头里。
“我已经很少醉了,我不敢醉,我让自己保持清醒,我不敢醉……”他好像在对儿子说,又好像在自言自语。他的眼神不清楚,可是里面燃烧着一团幽幽的火焰。
这种样子,对萧潼和萧然来说是陌生而可怕的。在他们心目中,父亲从来都是冷静、沉着、坚毅、稳定的。
萧然悄悄拉了拉萧潼:“大哥……”示意他不要惹怒父亲。
他往后退开几步,拉开与萧凤歌之间的距离。
也许,因为他长得酷似自己的母亲,而自己的母亲又酷似大娘,所以,父亲看到他的时候,会不由自主想起大娘。他会触景生情,想起昨日的盛宴,想起不能与他共享富贵的泉下之人。
虽然心痛,他还是选择理解父亲。他知道,父亲是多情之人。
“爹,我们回去吧。你昨天忙碌了一天,晚上又喝了很多酒,今天又喝。借酒浇愁,最是伤身。”放缓语气,萧潼扶住父亲,又扭头对萧然道,“走吧。”
“是,大哥。”萧然应一声,回眸看一眼水清浅的墓碑,心里一阵茫然。
他觉得有哪里不对,可他想不出来。
侍卫扶着萧凤歌上马,按萧潼的吩咐,为他牵着缰绳往前走。萧潼催马过来,与萧然并行。
“然儿,爹喝多了,他的话不必放在心上。”温和的语声,关怀的目光,像一注阳光,扫清了萧然心里的那丝阴霾。
他侧头,向萧潼望过来,温润的眸子饱含敬意,微微笑起:“小弟没有。”
萧凤歌骑在马上的姿态还是稳稳的,让侍卫看不出他有什么异样。萧潼从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种感觉,父亲身上背着一层重重的壳,他把自己武装得很好。这层壳,连在儿子面前都没有脱落。
也许,只有在自己母亲坟前,他才会这样放任自己的软弱,流露出所有负面情绪。可一旦转到人前,他立刻就变回了那个威严冷肃的城主。
而自己呢?是否从小就在学着给自己套上这层壳?然后,这层壳会越来越重?
到府中,将萧凤歌送回主院,萧凤歌直接回了自己房间。
“爹,孩儿叫人送醒酒茶来,好么?”萧然低问。
萧凤歌的目光转到他身上,瞳孔深处有萧然触摸不到的迷离情绪,他挥挥手,样子有些疲惫:“不用了,叫你母亲过来。”
萧然呆了呆,应道:“是,爹。”
两人出门来,萧潼见他神情怔忡,伸手敲敲他的头:“傻小子,还是介意了?”
“没。”萧然回过神来,冲他俏皮地一笑,“我去请娘来服侍爹爹。稍后回院里练剑,等着大哥晚上来考我。”
萧潼故意冷哼:“临时抱佛脚?”
萧然失笑:“才没呢,有大哥的紧箍咒箍着,小弟哪敢偷懒?不信,晚上等大哥考过便知。”
秦云丝已经从街上回来,房里摆了些街上捞回的小玩意儿。萧然忍不住微笑,却没有点破,只是问了声:“娘,你在街上没有遇到什么吧?”
秦云丝奇怪地看他:“会有什么?”
“没有就好。”萧然道,“爹刚才去大娘坟上,喝了点酒,现在要娘过去呢。想是有什么心里话不好对我和大哥讲,只好对娘倾诉了。”
秦云丝一愣,眼神黯了黯,避开儿子的目光:“娘马上过去。”复又笑道,“你爹这个人,最是重情重义。昨日办过寿宴,我就料到他会去你大娘坟上细诉衷肠的。果然……”
萧然看着母亲温柔的笑容,怔怔道:“娘,你……”他想说,娘,你不介意、不难受么?可是秦云丝仿佛料到他会说什么,笑盈盈一笔带过:“别瞎猜,你爹是个好父亲,更是个好丈夫。”
萧然顿时为自己怀疑父亲而惭愧起来。
秦云丝没带侍女,独自一人走进萧凤歌的房间。房间里只有萧凤歌一人,他靠在椅子里,一动不动,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窗外。
秦云丝掩上房门,缓缓走过来,轻轻道:“老爷唤我?”
萧凤歌回过头来,盯了她半晌。他看到秦云丝穿着一件藕荷色的衣服,下身是一条雪白的裙子,一头乌黑的头发挽成同心髻,额头佩着一块紫玉。
萧凤歌恍惚了,他以为他见到了水清浅。
也是阳光明媚的午后,水清浅抱着萧潼出现在他书房,和现在的秦云丝一模一样的打扮,只是比她多了一丝清冷的味道。那味道,像雪中的梅花。
“浅……”他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却突然回过神来,勃然变色,厉声道,“你为什么穿成这样?谁教你穿成这样的?”
秦云丝一愣,眼底有一抹微光闪过,随即笑道:“老爷你怎么了?我不过是添了几件新衣,穿过来给老爷看看。若是老爷觉得不好,我换了便是。”
萧凤歌松了口气。只是巧合吧?她从来没见过浅浅,更不知道浅浅喜欢这样打扮,怎么会故意穿成这样来诱-惑他?
“以后不要穿成这样。”他撇开头,声音里有一丝厌弃,“你不是她,这样打扮,让我看着刺眼。”
秦云丝的脸色蓦然变得煞白,她垂在身侧的手颤抖了,一样东西掉在地上。
是一个皮囊。
萧凤歌看到了,问道:“你带了什么来?”
秦云丝一点点笑起来:“自然是酒了。老爷不是想借酒浇愁么?不如妾身陪你一起喝?”
萧凤歌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过来:“你在嘲笑我?”眼神里有一闪而逝的凶狠。
“怎么会?”秦云丝淡淡地笑,“我自己的身份我一直都清楚得很,老爷对夫人情深意重,府里谁不知道?我又凭什么计较?”
萧凤歌一愣,随即哈哈笑起来,伸手擒住她的下巴:“云丝,你今天很有趣,我喜欢。来,既然拿了酒来,就陪我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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