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萧然都没有挨过父亲的打,甚至连责备的话都没听过几句。也许由于母亲不时的提醒、叮咛,也许由于他本身的性子使然,他给别人的感觉永远是乖巧懂事、温润谦和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无可挑剔。
他比同龄的孩子成熟许多,他聪明但毫不张扬,他非凡的悟性除了被他用在琴棋书画、武功及各种兴趣爱好上,也被他用来感知这个世界,感受他生命中的点点滴滴。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这句话,对从小生活在富贵人家的他来说,或许是太沉重了些。但他确实有这种天生的敏感。
所以他懂得如何待人接物,懂得如何自处。
对他的父亲,他一直敬若神明。对父亲要求他做的事,他永远做到最好、最完美。
父亲对他很满意,从不苛责他,相反,对他远比萧潼宠溺。
可是今天,父亲竟然一改过去好丈夫、好父亲的形象,对母亲大发雷霆,还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萧然惊呆了。
不仅是他,秦云丝和萧潼也都惊呆了。
秦云丝的心沉了下去,她又感觉到了那种彻骨的寒冷。
在这之前,不管萧凤歌怎样对她,她至少知道,儿子是被疼爱的,是萧家尊贵的小少爷。看到他们父慈子孝的样子,她心里十分欢喜。
都是她那该死的好奇心惹的祸,她完全可以装糊涂,不去求证真相,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可她偏偏干了,偏偏知道了自己不该知道的事情。
萧凤歌的确醉了,醉得很厉害,否则他不会把心底藏得最深的秘密说出来。可他会不会仍有一丝印象?这一点,秦云丝不敢确定。
后怕已经来不及了,她只有抵死不承认。她相信,当着儿子的面,萧凤歌只会掩饰,不会傻到自己说出原因。
所以,恐惧过后,她反而冷静下来了。
与此同时,萧凤歌也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在盛怒之下打了儿子。可是他骑虎难下,只能维持父亲的威严。
“横冲直撞,像什么样子?爹与你娘之间的事,轮得到你来插嘴?是爹惯得你么?让你这样没规矩?”他铁青着脸,向萧然吼了一声,又回头瞪萧潼,厉声道,“潼儿,把你弟弟带走,好好管教他!”
萧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仰起脸来:“爹,孩儿知错了,孩儿稍后到大哥那儿领罚,可是请爹至少让孩儿知道发生了什么。娘若哪里做得不好,请让孩儿代她受过。”
萧凤歌一怔。
“老爷,是我的错。”秦云丝走上一步,站在儿子身边,平静地看向萧凤歌,温柔中带着歉意,“今日老爷心情不好,妾身本该劝慰老爷,却反而纵着老爷饮酒。老爷醉后伤身,又勾起往事,更加伤心。此刻醒来,必是难受极了,所以老爷才会这样生气。
“要打要骂,妾身受着便是,请老爷不要迁怒于然儿。他是为护着我,才会冲撞老爷。”
萧凤歌见她神情坦然,说出话来不卑不亢,心里不禁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觉得此刻的秦云丝越发像水清浅了,看似柔弱的外表下,藏着一股淡淡的傲气。
他的头还在疼,喉咙口隐隐有恶心的感觉,醉酒的滋味的确不好受。仔细回忆喝醉时说的话,脑子里却一片模糊。
他想,也许是自己太过紧张了。这么多年都保持警醒,连睡着的时候都在潜意识里给自己留一丝清明,不许自己说出相关的呓语,怎么会在秦云丝面前露出破绽?
不过是个无知妇人罢了,她翻不起什么风浪。也许,她是为了讨好自己才来陪自己共饮,总不会是设了什么圈套。
阴谋两个字,似乎离她太远,自己怎么会这么不淡定?
看到秦云丝的样子,萧潼也觉得有些异样。他觉得今天的秦云丝眼里多了一些什么,只是,他看不透。
萧凤歌脸上的表情渐渐缓和下来。
萧潼忙劝道:“爹,秦姨娘一向性子柔顺,她只会依着爹,哪里会劝阻爹?爹今日心里不痛快,我们都知道。请爹消消气,这会儿若是难受,便回去喝点茶,洗个澡,休息会儿吧。”
萧凤歌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顿时觉得疲惫不堪,挥了挥手:“罢了,为父有些烦躁,胃口也不好,晚上你们各自用餐吧,我不吃了,我回去休息。”
秦云丝暗暗松一口气,依然用温顺的声音道:“晚上要妾身来伺候老爷么?”
“不用。”萧凤歌冷冷地答了声,垂眸看看跪在地上的儿子,斥道,“还不起来?等爹来扶你么?”
萧然应了声“孩儿不敢”,站起身,目送萧凤歌离去,才转身抱了抱自己的母亲,在她耳边低语:“娘,别难过,爹难得发脾气,他今天想起大娘,心情不好……”
秦云丝强忍眼泪,挤出一丝微笑:“娘知道,娘不会放在心上的,只是……连累你了。”
“孩儿没事,爹打得不重。”萧然向她安抚似地一笑,“孩儿跟大哥去了,明早再来向娘请安。”
秦云丝点点头。
回到萧飒馆,萧潼见他白皙的脸上已是青紫肿胀,心疼得无以复加。忙命露华拿了药膏来,亲手蘸了,往萧然脸上抹去。
萧然疼得嘶嘶抽气,下意识地想避开他的手。
萧潼托住他的下巴,望进他眼里,那双漆黑的眸子中带着隐忍的表情,紧抿的唇边有一抹倔强。
但没有委屈。
他更加心痛,忍不住放柔了声音:“不擦药,你这脸上的伤怕要好几天才能消了,你不怕下人们看见笑话?别动,哥给你擦。”
萧然到这时候才感觉眼角疼得厉害,眼睛又酸又涩。可他只是顺从地扬起脸,微微一笑:“是我冒犯了爹,我该打,就要多疼几天才好,让我记住教训。”
萧潼一怔,这笑容……让他看着难过,他宁可他哭出来。
“大哥,小弟自己来吧,又不是小孩子了。”萧然央求。
萧潼却没同意,坚持亲手为他擦,故意戏谑道:“小时候别的地方我都为你擦过,怎么脸上倒擦不得了?”
萧然想起小时候挨过大哥的铁砂掌,臀部隐隐作痛,脸上发烫。瞪了萧潼一眼,没敢吭声,怕他继续调侃。
萧潼一边为他上药,一边安慰道:“昨天那样风光,爹想起泉下的母亲,孤冷凄清,反差太大,心里受不了,才会情绪失控,你多担待。”
萧然心里一暖,温润地笑道:“父亲教训儿子是天经地义的,哪有要儿子担待的道理?大哥这样说,岂非叫小弟无地自容?”
萧潼暗暗叹气,这弟弟就是比别人能忍,十五岁的少年,胸襟气度却远胜于成人。这,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本来今晚还要考你武功,这下只好延后了。”
“为什么延后?不过挨了一巴掌,又不曾伤筋动骨。”萧然笑。可惜每笑一次,脸颊和嘴角的肌肉就疼一次。可他仍然在笑,“大哥未免小看我了,我哪有那么娇弱?”
“好,好,既然这样,我就不客气了。”
于是那一晚,萧飒馆后院的竹林里多了一层厚厚的竹叶,都是被萧潼和萧然的“剑气”摧落的。
事实上他们没有拿剑,只是拿了竹枝过招。
可露华依然感觉到园子里剑气满天,她躲在房间里,紧闭房门,犹自感觉寒意袭人。
她没有看见,平日温润如玉的小少爷,在手中握着“兵器”的时候,像是刹那间换了一个人,浑身萦绕着一股清冷的气息。
两人交手过后,他看到大少爷又在给小少爷上药,而小少爷的左臂、肩膀上各添了一道红色的伤痕,分明是竹枝抽出来的。
看到大少爷没有责备小少爷,只是露出心疼之色,她知道,小少爷这一“关”已经过了。
可是,当小少爷目送大少爷离去后,眼里露出一丝如愿的笑意,露华瞧得真真的。
“小少爷,你……”露华掩口而笑,眉眼弯弯的,“莫非在作弄大少爷?”
萧然摇摇头:“傻丫头,我哪敢作弄大哥?只是没敢在大哥面前放开手脚罢了。”
看着那双在灯光中晶莹闪亮的眼睛,露华唇角的笑容渐渐敛去,有些怔然:“小少爷,你是不是顾忌……”
“不是我顾忌,是娘。我现在觉得,她说的一些话也许是对的……今日之事,她只怕……”只怕心里多了道阴影,可他没有说。
明明脸上还是温和地笑着,可露华却觉得心里发涩。
小少爷他,是不是为了今天挨打的事?
那一夜,萧然失眠了。在黑暗中,他的眸子里可以流露出忧伤,没人看见。
同样失眠的还有秦云丝。可当她终于迷迷糊糊睡去后,她却梦见了那个身穿灰衣的神秘男子,还有一个和自己十分相像的女子。
她想,那女子必是水清浅了。虽然萧凤歌将她的一切都藏得很深,她连她的画像都没见过,可她在睡梦中直觉地认为,她是水清浅。
可那男子呢?他会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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