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正殿的金灯一盏盏挑亮。

檐下的风把幡脚吹得轻拢又放。

鼓声在殿外敲了三下又顿住。

铜铃应了两声短促的“当”。

御案前的温酒盏冒了一指薄雾。

香案上的沉香压住了酒气的辛。

内侍抬盘而入时袖口不敢起褶。

第一道热汤被稳稳搁在御前。

汤面涟漪绕着边走了半圈才平。

第二道清炒紧随其后落在中座。

炒气里带了股酸意贴到鼻尖。

钱尚宫站在帘阴里把目光收紧。

她指节轻敲账签像捻一粒盐。

“起菜。”

她压低嗓子把两个字送出。

一列宫女端着双耳海棠碟鱼贯而上。

碟足在漆案上“嗒嗒”落出细节拍。

殿中轻烟从汤盏口垂下一缕。

酸气却先一步在席间探了头。

最靠前的贵人微微一蹙鼻翼。

她把筷尖试着碰了碰碟沿。

“味怪。”

她低声给身侧的婕妤留了一个字。

婕妤抿唇把筷子轻轻放回玉簪上。

“该清鲜的。”

她把“该”字压得很平。

另一侧的昭仪用帕角掩唇只闻不吃。

“酸里带苦。”

她把“苦”说得像不愿让人听清。

殿前的丝竹恰好在此时换调又迟了一拍。

音线在空里打了个结没找回去。

太监们把身子收得更细。

银匙碰盏的声都不敢响。

容霁安把筷柄在案上轻轻落了一寸。

他眉峰只动了一丝。

“再上一碗。”

他把话说给御前的小太监听。

小太监应声退后却不敢冒汗。

第二碗汤换了席却还是那股涩。

“醋老。”

贵人用舌尖在齿背上扫了一下说出了两个字。

昭仪笑意不至眼尾只把盏推远半寸。

“陈皮白络未剥。”

婕妤垂眸掩在扇后轻轻应和了一句。

“乌梅过火。”

殿中几位心思重的主子你一言我一语。

每个字都像用绸子裹过仍带着暗棱。

末席有人低笑了一声却随即收住。

“堂堂御膳房也会出此差池。”

那笑后的句子带了冷意像从杯口滴下的一点凉。

“岂非怠慢。”

另一位与她相熟的美人把“怠慢”二字端得极稳。

“若再有人多嘴点评。”

她不经意地转腕拨了拨杯里浮梅。

梅影在水中打了个旋又沉了半分。

“怕是御膳房的脸面要尽失了。”

她语末轻轻落在案沿让玉佩撞出一声脆响。

钱尚宫在帘后把手心按了按铃坠。

铃在她腕骨上“当”了一下又被她握住。

她把头更低了一寸不让眼里的锋露出去。

“属下管得不严。”

她的嗓音从帘下送出像沿石走的水挨着边。

“罪该。”

她把“罪该”二字落得并不重。

容霁安抬眸看了她一瞬。

他把目光从帘阴收回落向人群后头的角落。

那个角落的灯影被花枝遮了一半。

叶绾绾正靠着一把小靠背慢吞吞嗑瓜子。

瓜子壳在她指尖“喀”的一声又一声。

她把壳轻轻推到碟沿不让它们乱跑。

她把唇边的盐屑点了一下像怕打扰谁的梦。

她本想再嗑一个。

她抬眼撞上那道平静而不悦的目光时手一抖。

瓜子壳差点被她吸了口气带下喉。

她急急咳了一声把那口尴尬咽下去。

“我来吃饭的。”

她在心里给自己小声辩一句。

小荷坐在她身后半步递来温茶。

茶盏底在案上“嗒”了一音压住她喉头那点不安。

钱尚宫把眼尾像秤砣那样一沉。

她从帘缝里把视线折到叶绾绾那边又慢慢收回。

“别起浪。”

她在袖里对自己说了一句。

殿中丝竹又续上了一线声。

声线像被人扯着重回正调。

容霁安把筷子放在盏口。

他不急着开口却让静更静了一层。

风从殿楣上掠下的时候把金灯下的火舌吹得一闪。

香屑的淡苦随之浮到人鼻端。

“叶妃。”

他终于唤了一声。

他没有提她的小名也没有把声调压得冷。

“你素来挑嘴。”

他把“挑嘴”三个字说得像并非罪名更像是实情。

“倒是说说,这菜肴哪里不妥。”

殿中许多目光在一瞬间齐齐落到她身上。

像许多细小的秤砣一并压在她肩窝。

小荷的手指在她袖边碰了一下提醒她把小旗藏好。

她把直言小旗悄悄往袖里一送让木柄贴在腕骨下。

她把指腹在膝上揉了一圈把刚才那点瓜子盐擦干净。

“我真的只想吃好喝好。”

她在心里又嘀咕了半句。

她站起身时让椅脚在地上只挪出很小的声。

她把手按在席前的凉玉上让掌心先安。

“臣妾吃得慢。”

她先把一句话垫在前头不让后头的字太冲。

贵人的扇子在此刻轻轻合了一下。

“慢也该有个说法。”

她把“说法”两字抛出去像往水里丢了一颗细石。

婕妤低笑把那颗石子接了个正准。

“这回可不许只说‘清口’二字。”

昭仪端起盏像要遮一点唇边的意味。

“免得显得膳房白忙。”

钱尚宫在帘后把指尖压在铃上不让它再响。

她听见自己心口那只不安的小兽在跑又勒住了缰。

叶绾绾把目光先落在御案那一盏汤。

她没有上前一步也没有伸手去碰。

她先让鼻子走在舌头前面。

“酸先起。”

她低低说了一句像自语又像给自己的胃打底。

她把眼移向右边的那只海棠碟。

碟里青子打油。

油面有一层极薄的阴影像被什么从下面顶了一点。

她收回眼尾去看第二席的清炒。

菜叶边缘收得太紧。

仿佛刀锋忘了停一停。

她把手指在袖里摩了摩那枚小秤砣。

她把心中那杆秤轻轻往中间拨了一指。

“这碗汤。”

她抬眼看了御前一瞬又落回。

“酸里压着苦。”

她没有急着点人名也没有说出是谁的过。

贵人轻哼了一声像催她把话说全。

“苦不是草药。”

她把“草药”两字说得极轻。

“也不是焦油。”

昭仪把盏微微放回托盘。

“那是什么。”

她问得不尖也不软。

她把问号挂在空里让对方自己挑。

叶绾绾看了一眼第二碟。

她把目光按在菜叶最末那一线白络上。

“白络没退干净。”

她把四个字放出来像从盐罐里筛出一撮最细的盐。

席上的人微微一动。

钱尚宫在帘后把眼皮压得更低让眼里的光淡下去一寸。

“陈皮。”

叶绾绾又补了两个字。

“晒久了。”

她把“久”字说得慢了一拍。

贵人的手指在杯沿上敲了两下。

“就这一条。”

她像不肯只听一条。

叶绾绾不看她。

她把眼落到第三席的清炒莴苣。

“醋老。”

她把两个字落得平平。

婕妤轻声笑了下。

“与我猜的一样。”

昭仪把扇面转了一转。

“老醋不是罪。”

她看向帘后。

“用到不该用的菜上才是过。”

钱尚宫把眼光赔了一个不温不火的“是”。

容霁安没接别人的评断。

他把筷子轻轻敲了一下盏沿。

“再说。”

他只给她一个再说的路。

叶绾绾把手心在衣内轻轻贴了一贴那根小旗。

她把嗓子里那口瓜子盐咽下去。

她把目光又淡淡扫过席间的两只热碟。

她把鼻尖隔着香气找了一线更轻的味。

她像在风里掏一枚小钥齿。

那钥齿碰了一下门心却先不转。

“藿香放多了。”

她在一只看似解腻的小碟前停了一息。

“舌面先凉。”

她轻轻碰了碰自己的上颚。

“后根发涩。”

她把“涩”字压住不让它刺出去。

贵人的扇子再一次合上又开。

“可有解。”

她把话轻轻往前推给叶绾绾。

婕妤顺手拨了拨帘穗让光落在叶绾绾的侧脸。

“解了也要有人肯听。”

她像在旁边添了一把看似漫不经心的小柴。

钱尚宫在帘里把目光落到地面。

“臣下愿听。”

她把“愿”字推得很近又藏了一点退。

叶绾绾心里叹了一声。

“都来找我的嘴。”

她把指尖在掌心画了一圈让胃里那口小火别急。

小荷在她背后轻轻碰了下她的袖子。

“娘娘。”

她用气声叫了一声让别人听不见。

“慢。”

她回给小荷一个“慢”的眼神。

容霁安把盏端起来又放下。

盏底与案面磨出了一个极细的“嗒”。

他看她。

他没有催。

他只是把静给她。

叶绾绾把袖里那根小旗握紧了一寸。

她把口气放平让话不要先跑。

“臣妾只吃过一口。”

她先垫一句轻的。

“若要细说。”

她又补了一句让人知道她并未拒绝。

“要先闻水。”

她把鼻尖指了指盏边。

“要再看叶。”

她把眼尾落在碟里那条白络上。

“要再等一盏茶的热散一半。”

她把手掌摊开在空里像给热留路。

贵人微不可闻地“嘁”了一声。

“当众等热散。”

她把四个字说得像在挑玩笑。

婕妤拿扇面敲了敲自己手背。

“让她等。”

昭仪点了一下头。

“让她看。”

钱尚宫把铃握得更紧让腕骨上一阵麻。

她侧身对副掌勺使了个极小的眼色。

副掌勺的手在身侧一收又放像被人把勺柄按住了。

容霁安把指尖轻轻叩在案沿。

“都等。”

他一句话像把散开的线收了个圈。

殿中丝竹的弦声也顺势低了三分。

香烟在空里不再颤只伸直了一指。

叶绾绾把呼吸放慢。

她把眼在三处菜与一盏汤之间来回走。

她不用手碰她只用嗅与看。

“这个盐。”

她忽然换向落在席尾一碟小咸。

“上层刮得勤。”

她把“勤”字放轻。

“细。”

她顿了一顿。

“但生。”

她把“生”说得像指腹下的一粒沙还没被水化开。

昭仪微挑眉。

“生盐入口便涩。”

她附上一句像给叶绾绾递梯子。

钱尚宫垂眸。

她把那一点笑与不笑的线压在唇内。

“臣下记。”

她还是那句。

叶绾绾把目光又回到御案前的汤。

她看那圈涟漪已不再动。

她看那层薄雾已散去一半。

她的鼻端在此刻被一丝更隐的小味挠了一下。

像烫过的梅核把皮揭去只剩一层内苦。

她垂了垂眼。

“还要看火。”

她把视线落向帘后那截铜火盆的边。

火盆里炭色太匀。

像把所有的红都藏得太稳。

炭面无星。

热不活。

她没有把话点破。

她只把唇角向下一压又收回。

贵人适时插了一刀。

“莫不是又要说‘风’。”

她笑意淡淡却凉。

婕妤替她把锋收了一分。

“风不在此处。”

她看向殿门。

“门合得紧。”

叶绾绾应声点一点头。

她把手落回帷下。

她把小旗在袖里顺了一顺。

她把心里那口“我不想管”的叹再压低一点。

容霁安把盏中的汤只看不饮。

他把最后那点耐心仍旧给她。

“叶妃。”

他只轻轻唤。

叶绾绾抬眼与他对上一瞬。

她看见他眼底那条细细的旧影像年年不散的冬霜。

她把要滚上舌尖的几句硬话在此刻收住。

她把嗓子压回温的。

“臣妾不敢妄言。”

她照旧先把口风垫稳。

“臣妾只求能吃得安。”

她停了一息。

“若要臣妾说。”

她把“说”字低低落下。

“要借一物。”

她把手从袖里抽出。

她没有把小旗亮在光下。

她只抬指向案侧的小铜算珠。

“借它当秤看一看叶的薄厚。”

她又把目光移向一旁未动过的清水盏。

“借水一盏。”

她平平地把第二个“借”字添上。

贵人笑了。

“又来清口。”

婕妤把笑压在扇后。

“让她清。”

昭仪把盏递向内侍。

“水给她。”

钱尚宫在帘里把眼一抬又垂下。

“算珠也给她。”

她把“给”字吐得很轻。

内侍端着清水往这边走时袖口触过金灯边。

灯焰抖了一抖却没灭。

铜算珠在案上被推到叶绾绾面前。

算珠在木槽里“啧啧”跳了两下。

她把手指按在算珠旁不让它再响。

她把清水盏接在掌心让温度先贴上来。

她把眼从盏里的一朵小光移开。

她把唇微启。

“臣妾先试水。”

她只吐出四个字。

她把清水盏轻轻送近鼻尖。

她把舌尖先在水里过了一下。

水的柔把前头那些不安一寸寸按下。

她准备把后面的字一一挑出来。

她正要开口。

殿门外风忽然拨了铃一指。

铃声“当”的一响清得很细。

她把那一声按在心里。

她把眼里那丝倦意收了个弧。

她把清水盏放回案上。

她把指尖轻敲算珠一颗。

算珠停住不动像一粒小秤砣听她说。

她把嗓子里那一口“随口”的调子压平。

她正要说第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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