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晨光再临大地,火堆只余灰烬,轻烟无力地往上飘浮。
花岳笙起身,拍去身上的黑烟末,叫醒熟睡中的孙子。少年还有些迷糊,揉着眼,哼哼唧唧地醒转。老人走到崖下,定睛上望,盘算开来。
花蚊子跑到一棵芭蕉树边,从宽大的叶上捧了些夜露水擦脸。他见爷爷一动不动站在崖下,清楚他在思索那个秘密的所在。他自己找遍了崖壁上的石缝,已无能为力,巴望着爷爷能拨云见日。
花蚊子离爷爷老远,但大气不敢出,生怕一个响动都会惊吓到爷爷,令可能即将揭晓的秘密坠入深渊。
花岳笙想了一会,回头看见孙子站在芭蕉树下,扬手招呼他过去。花蚊子正要迈步,一大泡露水从芭蕉叶上滑落,啪地砸在头上,淋得他打了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爷爷,找到了?”他抹着脸上的水,跑到爷爷身边。
花岳笙摸着胡须,指着崖上那棵偃卧松说:
“崖上有几颗树,根都是从石缝里长出来的,你想过没有?”
花蚊子摇摇头。
“你看,喏,那棵躺着的松树,闻思修小时候练壁虎功,常在上面休息……”
“我也在上面休息过!”花蚊子叫道。
“那就上去找找看。小心些。”
“好嘞!”
花蚊子挎上攀崖索,朝崖上攀去。
花岳笙一直抬着头,心惊胆颤地望着孙儿。
爬上偃卧松,花蚊子眺望一眼镇远城,朝下看了看爷爷,挥了挥手。他抱着粗糙的树干,挪近根部,从腰间抽出短刀,切开附着在崖壁表面的几条树根,刨去浮土,找到石缝入口。把缝隙中的土扒出一些,露出三大块沾满泥壤的方正石头,一字排开,像是有人塞进去的。石头取出来后,缝隙登时大了许多,他瞪大了眼,颤栗着把手探了进去。
里头粘糊糊的,想必是些湿泥,深得整条手臂都可以放进去。他一手抱着树干,一手在石缝里摸索。就在手掌伸到最里的一刹那,碰到一个并非石头的硬物。他停顿了一下,吐了一口气,用力攥住那个硬邦邦的东西,哆哆嗦嗦把手抽了出来。
花蚊子一瞅手里,是个两尺来长的物件,缠满根须,糊满泥土。他用力扯掉根须,用衣服擦去泥土,那物件露出了真容——一个五官俱全的木头人。
木头人手脚被一指粗的绳子绑着,表情像是在笑。花蚊子不敢相信,这竟会是闻思修留下的东西,头皮阵阵发麻。
他急着去见爷爷,把木头人塞进胸前,忘乎所以地从树干上站起来,脚下一滑,身子一歪,直直坠了下来。
花岳笙大惊失色,三两步跑上前,张开双臂,准备徒手去接孙儿。花蚊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垂在树下的攀崖索,身体在空中来回荡了几圈,没有坠下去。
花岳笙见孙子化险为夷,吓得两腿发软,瘫坐在地。
花蚊子小心翼翼退到崖下,落地时,花岳笙猛拍一下他的头,吼道:
“以后别毛手毛脚的啊,吓死个人!”
花蚊子嘻嘻一笑:
“没事,爷爷!有这个保佑着呢。”说着从怀里掏出木头人,递给爷爷看。
土褐色的木头人身上布满霉斑,显然在石缝里藏了有些年头了。老人一面看,一面啧啧赞叹木人高超的做工,不但刻出的五官栩栩如生,连四肢关节、手指和脚趾都能自如活动。花岳笙把木人看了个遍,倒过来,擦去脚底的残壤,见脚心处刻着一个“闻”字。
花蚊子瞅着小木人脚上绑着的绳,忍不住好奇,抓住线头一拉,绳结松了。木人两条腿动了动,转了转头。花岳笙吃了一惊,还没反应过来,木人就噌地跳到草地上,撒开腿跑起来。
“快,快追上!”花岳笙急得大喊。
爷孙俩紧追木人而去。
花蚊子没命地追,眼睛只盯着木人,顾不上认路或辨认方向。也不知跑了多久,木头人突然停下,立着不动了。花蚊子扑上前抓住它,紧攥着不放。
“看你还跑!”
他嘿嘿笑着抬起头,蓦然发现已来到天坠岭,眼前就是大门紧锁的闻寨。心头一颤,笑容僵住了。
“难道……”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果不出所料,木头人的笑脸竟变成了哭相。“怎么可能……”花蚊子心头一沉。
木头人撇着嘴,直挺挺的不再动弹。
“只好委屈你了……”
思忖良久,花蚊子还是决定捆紧木人脚上的绳子。“以后,你就跟我们在一起吧。”他轻拍了拍木人的头,瞥一眼闻寨灰颓的院墙和孤零零的群龙柱,默默走开了。
花蚊子和爷爷又回到老鸦潭。
两人挨着坐在桌边,呆呆望着桌上的木人,不明就里。
“爷爷,这小家伙能跳能跑,好像还有感情,哪里像是木头做的,有些邪门啊?”花蚊子歪着头问道。
花岳笙一拍孙子脑袋,教训道:
“这是什么话!别乱讲。闻家的东西,个个精贵,凡物怎么比得?龙甲猎人点石成金的本事都有,你要觉得这木头人邪门,那是你还没开眼!”
“没开眼?那怎么才算得开眼?”
“等你见到这样的,不再大惊小怪,就算开眼了。”
花蚊子翻了个白眼,怜惜地摸摸木人的头。
“我看它停在闻寨门口的时候,好像还挺伤心。”
花岳笙感同身受,黯然道:
“只要在那儿呆过的,谁会对它没感情啊。草木都是有情的。”
“爷爷,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却没有人了呢?他们还回不回来啊?”花蚊子惋惜地问。
“唉,世上很多事,说不清道不明……”花岳笙感叹着一眯眼,眼角皱纹骤然增多,显得更老了,“我也不明白,或许是——好人难为吧。”
老人站起身,从里屋找来一块皱巴巴的砂纸,仔细擦拭木人身上的霉斑。
到了夜里,花蚊子不放心,又找来一根粗麻绳,把木人身上缠了八圈,打了八个死结,另一头系在自己手腕上,这才放心去睡。
夜游神在老鸦潭上呵呼完雾气,又忙着到山间撒播露水。
这一晚,月光异常明亮,下方世界浑然银白。夜半刚过,月已中天。透过明瓦的月光在屋内缓慢游移,过了子时后,正照到枕边的小木人身上。
木人如遭电击,全身颤了一颤后,又纹丝不动。
花蚊子火气大,光着的身子上只搭了一条薄薄的麻布毯,四仰八叉睡得跟死了一样。他正做着一个梦,游走在林密蔽日的深山里,四处张望着。一个青衣束发的少年站在一棵槐树下,朝他轻轻地笑,微微上扬的嘴角挂着一丝傲气,却不令人生厌。
男孩孤高的眼神里透着真诚的友善。
他身背弓箭,黑润亮泽的铁制弓体让人敬畏,白色箭羽也光洁得让人肃然起敬。这副罕有的弓箭与男孩的气质匹配得天衣无缝。花蚊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线头巴脑的衣裤、自制的竹弓、露着脚趾的草鞋……生平头一回为寒碜的装束窘迫不堪。
他强装镇定望向对方,男孩白净的脸上没有丝毫类似鄙夷的神情,这让他放心多了。花蚊子也觉得奇怪,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意过别人的感受。还好,看起来,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家伙并不是个势利眼。这样一想,他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别扭。
周围是一片绿得不真实的树林,蜂飞蝶舞,能听见淙淙的水声。他迅速环顾四周,确信没来过此处,目光又回到男孩身上,等着对方开口。
刚闪过这个念头,一个平和的声音飘过来:
“你好,欢迎来到抱阳山!”
花蚊子一愣。他一直盯着男孩,对方只是微笑,嘴唇并没有动。他想这可能是幻觉,人在陌生环境中,心神容易散乱。他还是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对面的男孩虽然看似没有恶意,谨慎些总没错。
他的一个守则就是:遇到新情况,决不轻举妄动,摸清底细再说。他纹丝不动地站着,克制着蠢蠢欲动的情绪。
男孩低下头,抿嘴一笑,好像在强压住某个好笑的念头。花蚊子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神情,心里打起鼓来。
“难不成他看穿了我的想法?不,不可能!他又不是我肚里的虫子,怎么知道我想什么?那他笑什么……没有别人在场,他总不能无缘无故地笑吧……”
花蚊子觉得男孩是在笑自己,不由得慌张起来,手心出了汗。他暗恨自己不争气,咬着牙帮想,只要我不动,看你怎么办。
“哎,你脸上流汗了,快把手从胸口挪开!要做恶梦的。”男孩收起笑,一本正经起来。
“把手从胸口挪开?”花蚊子纳闷了,低头一看,果然,左手竟搭在左胸口上,一摸脸上也汗津津的。看来是太紧张了。不过大白天的,他为什么说要做恶梦?花蚊子想不通。他想把手从胸口拿开,手竟如石头一般沉。使了好一番力气,总算把手挪开了,花蚊子长舒一口气。
“是不是舒服了?来抱阳山的,你是第二个!”说话间,男孩已逼到身前,花蚊子吓了一大跳。
“你不问问我是谁吗?”男孩扬起墨玉长眉,声音像远处铮铮的水声。花蚊子偷瞄一眼,发现他的眸子是浅灰色的,眼波灵动有神。
“啊……噢……我,我……是谁?哦,不不!你……你是……哪个?”花蚊子脑子乱哄哄的,嘴巴也不听使唤。
他自觉出了丑,定会引来嘲笑。不过男孩非但没有笑,还通情达理地后退了几步。他上下打量花蚊子,灰色瞳仁里投射出的神色既像喜悦又像感激。
花蚊子抬起头来,与男孩四目相对。这一次,花蚊子没有闪躲。
“咦?你是……”花蚊子看着男孩,觉着好似在哪里见过对方。
“你见过我?”男孩瞪大眼睛。
花蚊子一时想不起来,懊丧地一拍脑门:
“忘了,忘了,忘了……那你是哪个?”
“猜一下。哦,不过挺难的。那就给你一点线索,我是第一个来抱阳山的。”男孩笑道,双手抱在胸前,又往前走了两步。
花蚊子怔怔地望着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想了想,怅然摇头。
“我再给你点线索,抱阳山后面加两个字。”男孩竖起两根手指,像是在玩游戏,笑得孩童一般。
花蚊子放松下来,忽然觉得这个少年啰里啰嗦的。
“前面三个字是抱阳山?”
“对的。”
“那……你叫抱阳山猎人?”
“不对!”
“抱阳山少年?”
“没劲!”
“……抱阳山神人?”
“离谱!”
“抱阳山……守护者?”
“字多了!”
“抱阳山小子?”
“小子?半大不小了!哈哈哈……”
男孩笑起来,脆生生的,双眼眯成线,面颊上弯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花蚊子被男孩突如其来的大笑弄懵了。过了一会儿,见男孩笑到刹不住,他也禁不住跟着哈哈笑起来。两人笑了一阵,不约而同地收住,看到对方猛然僵住的表情,两人又齐声爆笑,腰都弯了。
男孩好容易止住笑,擦了擦笑出的泪,说:
“刚才看你那么严肃,没想到你小子还挺好玩的!嗯,这么多年没白等。我不跟你绕弯子了,现在揭晓答案,我叫——抱、阳、山、主、人!”
“抱阳山主人。”花蚊子咂摸着这个名号,又好奇又不解。“你等我很多年了?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反正我在等一个人,来的正好是你,就是等你喽。”男孩说,一副满不在乎的派头。
花蚊子心想,男孩独自在山上呆了多年,难怪刚才那么开心,换了自己在荒山野岭呆久了,见到个活人那还不跟见了救星似的。他不由得有些可怜这个男孩。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花蚊子问。
“等你啊,刚才说了。”男孩审视着花蚊子。
“等我做什么?”
“教你当猎人!”
“收徒弟?”
“嗯。”男孩认真地点头。
“你当我师父?”
“嗯。”
花蚊子深藏的自负又冒头了,他狐疑地看着男孩,像是在问,“你行吗?”
不过他并没有这么问。花蚊子看男孩一脸真诚,不像是在开玩笑。但他自视甚高,不相信这个纤弱的男孩能比他高明多少,更别提能教他什么了。
见花蚊子不信,男孩爽快地说: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走,带你看样东西!”
说着一把拉住花蚊子,飞也似地穿山越岭,一眨眼来到一个峡谷口。峡谷两侧的石壁通红,火烧过一般。穿过窄如羊肠的谷口,走了没多远,有两只庞然大虎正趴在道旁的榕树下睡觉。花蚊子见了,哆嗦着往后退,一个劲朝男孩打手势使眼色,提醒他赶紧溜。抱阳山主人压根没理会,像是什么都没看见,昂首阔步朝睡虎走过去!
花蚊子大惊失色,想跑上前拉住男孩,腿却已不听使唤。他眼睁睁看着男孩走到两虎中间,高扬起头,张开嘴,吼出一声霹雳似的啸叫!花蚊子大为愕然。
睡虎惊醒。见它们抬起头,花蚊子心想,完了。他没想到,看似文弱的男孩竟是个不知死活的疯子。猛虎懒洋洋起身,似有若无地看着抱阳山主人。男孩不紧不慢从腰间拔出短刀,张臂静立,刀刃闪闪发亮。
花蚊子想起来手里还有武器,赶紧举起竹弓,哆嗦着从背后抽出一支箭。还没来得及把箭搭上,一只虎已扑了上去。男孩也不躲闪,只一侧身,奋臂朝虎腹一刺。猛兽从男孩身前越过,重重仆倒,身下一片殷红,不再动弹。
花蚊子张着嘴,早忘了该干的事。
另一只虎低声怒吼,铜铃大眼死盯着男孩,步步逼近。男孩举着短刀,弓着背,瞪眼与老虎对峙。
花蚊子反应过来,弯弓射出一箭,偏了,落在虎爪边。老虎扭头见到花蚊子,转身朝他蹿过来。花蚊子自知大难临头,身体竟僵住了,不知道逃。男孩步子比虎还快,抢先挡护住花蚊子,取弓搭箭,朝猛蹿而来的老虎射去,一箭正中兽头。第二只虎轰然倒地,没有挣扎就已毙命。
男孩没有正眼瞧一瞧两只亡虎,走到路边,摘了一片树叶,擦掉刀上的血迹。花蚊子瘫坐在地,太阳穴火烧火燎,额头汗如雨下。
男孩不知从哪儿摘来一个葫芦状的果子,削了个口子递给花蚊子:
“呐,甘露,消火的。”
花蚊子感觉喉咙都快冒烟了,抱着葫芦咕噜大喝起来。想着片刻前那殊死的场面,他慨叹大难不死之余,更拜服于男孩超越年龄、气吞如虎的胆气。
男孩正在榕树下从容喝着甘露,花蚊子看着他,问道:
“抱阳山——主人,刚才遇到老虎,你好象……不害怕?”
男孩转过头,淡然一笑:
“遇到危险,害怕顶个鬼用?”
“可……那是老虎……”
男孩扔掉葫芦,跳过来,“啊呜”扮了个鬼脸,吓了花蚊子一跳。他嘻笑道:
“虎之为患,因为心怯。恐惧就是心里的那只猛虎,虎爪未到,你已为恐惧所伤,自败于先。先灭自心恐惧,猛虎就不是猛虎,最多是病猫,病猫再多,何足道哉?”
要不是眼见为实,花蚊子一定会觉得这是疯子口中吐出的狂言。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这是世上最动听、最令人折服的至理名言。他在心里默诵了两遍,又问:
“打虎就这么简单?”
“说简单也不简单,不过没那么复杂。当然,刀工和箭法不能太马虎。”男孩调皮地摆弄着短刀,嘴唇傲然上翘。“越复杂的事,用道理说出来就越简单。知易行难,要做到,起码需要两种功夫。”
“哪两种?”花蚊子眼里冒光。
“练跟悟。习能伏神,悟可藏智。有了上等身手和上智,什么大虫都奈何不了你。”男孩把刀柄一转,短刀在中指尖上旋转起来。
“可是,打虎怎么练?总不能……天天跟虎斗吧?”花蚊子盯着转动的刀,没几下眼睛就晃花了,揉了揉眼睛。
“那倒是。就算你有闲心和力气天天跟老虎打架,天下也没那么多老虎陪你玩。练的是胆气、眼疾手快和应变能力,这些东西有了,对付野兽、山怪什么的,都好说。花样再多,理是一样的。”
花蚊子捣蒜一样点着头,为自己的箭法深感惭愧。
“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他问。这一问表明,他已认可自己“徒弟”的身份。
“那”字中既有报歉之意,更含迫切之心,其中曲里拐弯的种种意思,男孩都明白。他捡了颗石子,在泥地上画了一个小人儿,冲花蚊子神秘一笑:
“早开始了呀。”
花蚊子想了想,恍然大悟——可不是嘛,刚才杀虎就是在教他啊。他注意到,泥地上的小人,看着也很眼熟。不过他总使不上力,什么都在脑子边上转,就是转不到能让他记起来的那个节骨眼上来。
男孩立刻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说:
“不,早在今天之前……”
花蚊子一听,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想法在男孩眼里,清楚得如同白纸黑字。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男孩收他为徒,怎么也得有个仪式,花蚊子提出来要行拜师礼,作势要跪,膝盖却怎么也弯不下去。
男孩说:
“算了,人在梦里是跪不下去的。再说,我也不需要虚礼,你来陪我玩,我教你猎术,两不相欠。”
“梦里?”花蚊子一楞,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怎么,这是个梦吗?”
“也不完全是。反正我教你的,你都会记得,而且,你就是我的徒弟,这个事实不变。”男孩眼神有些倨傲。
花蚊子开始回忆,觉得刚才的一幕幕确实不现实,不过一转念,又怀疑是男孩在拿梦考验他。想来想去,脑子又乱了。
他有些气恼,干脆一横心,管它什么梦不梦的,拜师要紧。可是不行跪拜礼,没有礼数,名不正言不顺,不像个正事,心里不踏实。他怕男孩反悔,坚持要行礼,随便什么方式都行。
男孩见他急得只差哭,心一软,说:
“这样吧,这座藏阴谷前头十里处,有一棵粗五丈、高百丈的梧桐,树上有一根龙骨鞭,你取来送给我,算是拜师礼。”
花蚊子飞也似地朝山谷里跑去。背后传来男孩的提醒:
“小心树上有一只蜂鸟,有毒……”
花蚊子心想,小小一只鸟,何足挂齿。
很快就来到百丈梧桐跟前。
花蚊子一看,倒抽一口凉气:好家伙,这哪里是一棵树,分明是一座山!树底下,一部分树根裸露在外,扭曲盘错,像是大地上翻滚的波浪。
梧桐树粗得没法抱,开裂的树皮是天然的阶梯,方便攀爬。
花蚊子爬上树四处寻,满眼都是簸箕大的树叶和铜锣大的梧桐果。
到达树中段时,看见上方的树干上插着一根通身如墨的竹节状长鞭。
“就是它了!”花蚊子乐滋滋地想,“这么简单啊。”
他没有察觉到,一只硕大的蜂鸟正在一侧的树枝上盯着他。
花蚊子把龙骨鞭抽出来,顾不上细看,插入腰间,伏身下树。
绿羽红爪的巨蜂鸟瞪着大眼,蓝喙一张,刺拉一声啸叫,枝叶震颤起来。
花蚊子脑子嗡地一声,差点震下树,循声看去,只见那鸟个头比他还大两倍,突出的长喙堪比一把利剑。
“乖乖,树成精,鸟也跟着成精了!”他暗暗叫苦,想着,如果顺着树干往下走,非被大鸟啄得满身窟窿不可。
他挪到树干背面,掏出短刀,割了十几个连着细长茎条的梧桐果,把果子一个一个串结起来,做成一段软梯。
巨蜂鸟刺啦啦不住鸣叫,好像是警告花蚊子,要他把龙骨鞭放回去。花蚊子放下梧桐果串成的软梯,顺着往下滑去。
巨蜂鸟飞扑过来。花蚊子顾不得枝晃叶摇,一段一段往下滑溜。巨蜂鸟啄了几次未果,伸出利爪抓住软梯,一把将其扯断。花蚊子落到一片树叶上,顺势一滚,侧身把叶柄掰断,抓住叶子两头,窝成降落伞状,往下飘落。
蜂鸟气势汹汹俯冲下来,花蚊子扔掉树叶,跳到树枝间藏起来。他往下一看,地面已经在望。可是下到地面就全然暴露了,只会更加危险。他伸手摸了摸背后,还有十来支箭,心想用来对付这只鸟足够用了,心里有了底。
趁巨蜂鸟搜寻的当儿,花蚊子割下几颗梧桐果,朝对面扔过去。果子打在树叶上发出的噼啪声,把大鸟引到对面去了。
花蚊子趁机手脚并用往下爬,快速下到地面。他望上看了看,没发现鸟,果断朝谷口跑去。
才跑出十来米,背后传来沉沉的扑扑声。花蚊子头也不回,取下弓,又从背后抽出一支箭,搭好箭后,猛地急刹住,回转身去,没有瞄准就送出一箭。巨蜂鸟突地悬停,巨翅一扇,把箭轻飘飘拍飞出去,嘶鸣着俯冲下来。
花蚊子想到男孩打虎的场景,一脸镇定,念叨着:
“来吧,来吧,管你是什么怪物,只管来吧!”迅速张臂弯弓,嗖嗖嗖放出三箭,却都被巨蜂鸟一一避开。大鸟怪叫着,如同一片黑云从花蚊子头顶掠过,堵住了去路。
花蚊子这才看到,巨鸟尾上有一根尖细的黑色长刺。
他长嘘一口气,看了看手中的弓和腰间的龙骨鞭,跟前方大鸟四目相对,心一横道:
“倒霉是你自找的,我跟你拼了!”
他又放出四箭,可箭箭不中。一摸,还剩最后两支,用完就无险可据了。往前硬冲肯定过不去。他一回头,计上心来。
花蚊子又搭好一支箭,朝梧桐树跑过去。听到扇翅声,他放慢了步幅,等巨蜂鸟靠近。扑扑声越来越响,尘土飞扬,后背冷风阵阵,他猛地就地一滚,翻了个身后迅速朝后放出一箭。距离很近的巨蜂鸟来不及避闪,一箭刺入前胸,悲鸣一声,掉头向高空飞去。
花蚊子却没有朝谷口方向跑。他掏出短刀,趴在梧桐树根部狠命挖着,很快刨出一段沾满湿泥的长树根。他用力斩断树根,把最后一支箭绑在根梢上,做成了一条五六米长的软鞭。花蚊子善用攀崖索,练出来一手甩鞭子的绝活,能纵打一线,横打一片。这种看似普通的树根,到了他手里,放出去如一条飞龙,威力非比寻常。
花蚊子拿着根鞭,甩了几下,啪啪的脆响震彻山谷,令他士气大振。
受伤的巨蜂鸟衔着一支淌血的箭,又追了回来。
花蚊子攥着湿树根,朝迫近的大鸟抡过去。鞭子龙飞凤舞,收放自如,锋利的箭头好几次划到鸟身。鞭子所到之处,铸成铜墙铁壁,牢牢挡护住花蚊子。
他一边抡鞭一边后退。再转两个弯道,就要到谷口了。
无计可施的巨蜂鸟翻身上腾,拔升高度后加速俯冲下来,烈如雷霆。花蚊子也暗暗攒劲,把鞭子高高举过头顶,四面挥舞,呀呀叫着朝前猛跑。跑了几步,他感到鞭子挥不动,手被绊住了,回头一看——坏了,鞭梢那支箭跟鸟嘴里的箭卡在了一起。
他使劲拉,拉不动。
巨蜂鸟掉转身往后飞,死拽住鞭子的花蚊子被拖倒在地。拖了一段,大鸟往上空飞升,花蚊子不撒手,跟着腾空。巨蜂鸟飞到峡谷边,猛一甩头,花蚊子随着摆动的根鞭重重撞向红色山岩。他忍住痛,咬牙想顺着鞭子往上爬,可是接下来几次剧烈的撞击令他只觉肢裂骨碎,加上根鞭晃动剧烈,没法爬上去。
花蚊子一想,再撞下去非成肉饼不可,低头一看,下方是一片毛竹林,一闭眼就跳了下去。
竹林是个好地方,密密的竹子是天然屏障,巨蜂鸟无法进入。花蚊子用竹子削了几支箭,又砍了一根毛竹,把两头削尖,做了一支竹矛。他看了看自己,衣裤都磨破了,浑身是伤,想着躲在竹林里只会白白浪费体力,于是吐了些口水抹在伤口上,端着竹矛从林中冲了出来。
巨蜂鸟正立在林子外头,一筹莫展,见到歪歪扭扭冲过来的花蚊子,赶紧扑扇翅膀离开地面。花蚊子猛地往前冲,吱哇乱叫着给自己壮胆。只要巨蜂鸟靠近,他就用竹矛刺戳。这一招是管用,可他的体力已所剩无多,每刺一回,他都感觉自己要摇摇欲坠,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花蚊子拖拽着两腿,往谷口一步步挪过去。
恍惚的视野中,终于出现了抱阳山主人的身影。他安闲地坐在虎背上,无聊地朝空中扔着石子。花蚊子拔出龙骨鞭,用最后的力气朝前扔去。
龙骨鞭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男孩一个鹞子翻身,稳稳将它接住。
巨蜂鸟见到男孩,飞到他面前停下,昂起头关关地叫起来,一扫先前腾腾的杀气,煞是温顺动听。男孩掏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些粉末,敷在大鸟胸口的箭伤上,俯在它头边小声说了几句话,一扬手,大鸟言听计从地飞走了。
男孩帮花蚊子处理好伤口,说:
“辛苦你了,徒——弟——”故意把后两个字拖长了说,腔调还有点怪。
花蚊子闭上眼睛,省出一些力气,虚弱地说:
“我……我叫花……花……蚊子……师父……十……二岁……家住……”
男孩吃吃一笑:
“哎,打住,打住!你把底全交了,我怎么办?我收你为徒,又不是查家底。我没报,你也免了,彼此彼此。”
花蚊子点点头。虽然一块待了才半天,但他已经习惯了抱阳山主人不拘一格的作风,况且,徒弟总得听师父的。
抱阳山主人从怀里掏出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塞到花蚊子手里:
“这本起风诀,有空就看看,不用刻意。但记住,要睡前看。”
花蚊子睁开眼,刚翻了两页,迷迷糊糊听见师傅说“照顾好有弟……”,不知不觉竟睡过去了。
天亮了。屋外传来鸟雀玩闹的欢叫。
花蚊子醒来,见自己不在山谷里。一扭头,五花大绑的木人安躺在枕头边,不开心地撇着嘴。他急了,大声喊:
“师父!师父!”
花岳笙正在屋外给墨玉竹松土,听见叫声,跑进屋问:
“你喊我?”
看到爷爷,花蚊子又清醒了些,嘟囔着:
“师父不见了……”
花岳笙走上前照着孙子脑袋拍了一巴掌,笑着说:
“你有哪门子的师父?还不醒!”
花蚊子哦了一声,说晚上做梦了。花岳笙见没什么大不了,又往门外走。花蚊子坐在床上,歪着头念了一句:
“天圆地方,众神伏藏,有风不动,无风起浪……”
花岳笙一听,迈出门的一只脚收了回来,回头问:
“你刚才念的什么?”
花蚊子又照念一遍。花岳笙两眼放光,问哪里听来的,花蚊子就把做梦的事说了。听完,花岳笙激动得两手哆嗦,又惊又喜。他抬头望着上方,像是在跟空中的某个人说话:
“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先人辛苦,后人得福。爹、娘、先人们,你们听见了没有?蚊儿刚刚说的话……谢天谢地!谢谢祖宗!”花岳笙又转向孙子说,“快起!快!快!赶紧去烧香,烧香!”花蚊子见爷爷说话颠三倒四,手忙脚乱地抓过衣裤随便套在身上。
花岳笙把花蚊子领到堂屋中间,在先人牌位前点了三炷香插进香炉。花岳笙对花蚊子说:
“快,给先祖们磕头拜谢。”
“谢什么?”花蚊子莫名其妙。
“哎呀,死脑壳,得福了!你刚才念的,我当年在闻家听到过!”
“啊,真的吗?!”花蚊子一惊。
“我诓你做什么?”花岳笙气得胡子都挺直了。
花蚊子转念一想,摇摇头,挺起胸脯说:
“可是师父说过,不能磕头!”
花岳笙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后,说:
“啊,好,好!师父说不磕就不磕!别个的话不听,师父的话要听。祖上的规矩也不能坏,我来吧,我替你来磕!”
花岳笙把搁在牌位下的草垫取出来,放在地上,跪着深深地磕了三个头,连声说:
“先祖辛苦,后人得福……”
花蚊子问爷爷,刚才他念的口诀是什么意思。花岳笙说,他也不明白,但是过去在闻寨无意中听到过,像是龙甲神章里的秘咒。
“龙甲神章!”听到这四个字,花蚊子惊得魂飞魄散。
等回过神,他好像记起什么,跑到里屋床前,对躺着的木人轻声喊道:
“有弟,有弟……”
浑身缠着麻绳的木头人哭丧着脸,没有任何反应。花蚊子替他解开束缚,松掉手脚上的线,木头人这才机械地转了转头,嘴裂开一道舒展的弧线,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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