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闻三变两只膀子火辣辣的疼，早上吃饭筷子都拿不稳。到了学校，两臂就跟害了麻痹症似的全然不听使唤，好像已不是自己的了。书没法翻，只能勾着头把书拱开，用舌头翻页，再用下巴沿着中缝压平固定页码。
第一堂是数学课。老师发现闻三变举止怪异，以为这个调皮鬼又在耍花样，但又不敢招惹他，客气地提醒他坐端正。闻三变有苦难言，委屈地告饶：
“对不起，手抽筋了。”同学们以为三变开玩笑，哄堂大笑。
老师见闻三变公然“挑衅”，气不过，把书往讲台上一扔，找吕方舟告状去了。班主任心急火燎地赶来，质问三变是不是恶作剧。三变说手真的不听话。吕方舟把他带到医务室。
三变脱掉毛衣，挽起衣袖，两只胳膊肿得跟萝卜似的。医务室的黄明珠大夫给闻三变擦红花油，边擦边埋怨家长不上心。闻三变替家人辩解，说是自己瞒着他们的。
“你年纪小，别为家里两个大老爷们开脱！”黄明珠了解闻三变家里的情况，知道他没妈，“但凡家里有个妈，哪会让孩子受这罪？我看呐，你要使劲给你爸找个对象，给自己找个妈才对！”
黄明珠的热心肠和心直口快是学校出了名的。但吕方舟觉得，再怎么热心也得有个分寸，界限就是不该过问学生的家事。她扶了扶眼镜，勉强笑着提醒：
“黄大姐，那是人家家里的事，况且，三变还是个孩子……”
“吕老师，我认为恰恰相反！学校不应该只管学生的学业，还应该管他们的健康、身心、家里的情况——这可不是管闲事！”黄明珠义正词严地瞪大眼，“反正他爸这个对象迟早是要找的，大人找对象容易眼花，孩子看人比大人看得准。他给自己找个妈，保准比他爸找的强！”
吕方舟见黄大夫越说越来劲，也越离谱，等她给三变抹上消炎膏，缠完纱布，带着男孩赶紧溜之大吉。
莫文奇接到吕方舟的报告，早早处理完公务，中午一过就把三变送回家。闻福心痛地替三变解开手臂上的纱布，涂上五指仙灵草膏。
只抹了一点，到吃晚饭的时候，手臂上的红肿消退殆尽，两手几近完好如初。三变问福叔涂的什么药，闻福说，就是你救的鱼尾狐报恩送来的那棵草，作用大得你想不到。
闻三变心想，还得继续挖地道，说不定手臂还要肿，就多讨了点仙灵草膏。闻福腾空了一个小药瓶，装了半瓶给三变，叮嘱说，这种神仙药治一般外伤，只需要抹一丁点就够了。
至于手臂为何会肿，闻三变编了一个谎，说可能是睡觉姿势不对，侧身时压着手臂了，叫福叔不要担心。闻福也没多想，只是感慨孩子越来越大，他越来越老，管起来有些力不从心。他背地里免不了一番自怨自艾，但大感欣慰的是，即使他自觉疏忽大意，没有管好三变，这孩子却从没抱怨过一句半句。
手臂消肿后，闻三变又时不我待地投入地道挖掘工程。
第二天晚饭后，他又如法炮制地赶到虎豹石前。这回带了满满一塑料瓶水。挥汗如雨地挖土，头发衣服都湿透了，浑身冒热气。
他不知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劲道，能连挖两个小时。挖掘进展顺利，偶尔碰到藏在地里的大个石头，铲子不好用，他就用勺子把石头周围的土刨松，再把石头撬出来。
他比前一晚更加专注，全副心力都贯注在坑道上。
周围的世界、声音、黑暗、远处的灯火、虎豹石的哭声统统消失了……他的意识里只有眼前正在下陷的土坑，还有想像中挖成的地道——这就是他的世界。
他也忘了头顶的星辰与月亮。
挖掘、挖掘、挖掘……
世界变得单一又单纯。
挖掘、挖掘、挖掘……
闻三变从未如此投入。他就是一台人形挖土机，不知疲倦地挥动双臂，呼吸急促粗重，时不时因为冷空气的吸入咳嗽几声；疲劳在他尚未健全的筋骨里堆积，但他那被激励的大脑却对此浑然不觉，身体一反常理地精力充沛。只有当他偶尔放下铁铲，才感到疲惫像一座小山压下来，可是只要再次握住铲把，倦怠就变戏法似地一扫而空。
他把自己全身心交给一个梦，并没有理会——或者暂时没有想到，这个梦会不会全身心成全他。他来不及设想后果，也顾不上想。他只是想到了，然后去做，就这么简单。
是的，以他的年纪、阅历和见识，他并不能了解，梦把我们带到想去的地方，梦还会把我们带回来。他还不能完全区分梦与现实的差距。
他刚刚踏上这段全新的梦之旅程，被这个梦喂得饱饱的，像一个打足气的皮球——他已经弹得高高的了，离落到原地还早。
闹铃响起。没有丝毫犹豫，收拾好工具，拍拍泥土，换好鞋赶紧往家跑。
回到家，他没有洗漱，只跟闻福简单打了个招呼，还没来得及跟黑帽子说“晚安”，沾床就睡了。
睡眠沉得如同深渊，黑不见底。也许有梦，谁知道呢。
有那么一时半刻，他侧卧在决明子枕头的脸上，浮现出心满意足的笑，口水像一团脱去壳的蜗牛，从嘴角缓缓爬到枕套上。
他嘴唇动了动，发出两声“爸爸，爸爸”的咕哝，像是温柔的呼唤，又像无奈的叹息。
黑帽子听到三变的呓语，飞到床边，关切地瞪着他。它凝重而复杂的眼神似乎表明，即便它不是人类，被认为不具备七情六欲，但还是窥探出了他心底隐藏的秘密与离愁别绪。
这只尚未成年的火鸦，正在学会一点点捕捉身边这个孩子的情感。它跟他一样，刚刚把脑袋探进大千世界。
周末，时间更加充裕。
闻三变事先跟丁启明商量好，让他不要上门找他玩，如果福叔打电话找，就编谎拖一拖——闻三变正是利用了闻福从来不去别人家登门的习惯。闻三变一再提醒启明，如果电话响了，务必要抢在爸妈之前去接。
三变给启明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应付福叔的话。三变走后，启明时不时把那纸条拿出来看看，上面就一句话，“福叔，我的功课还没做完，三变还要帮我补一会儿课，晚点再回。”
好在纸条上的话从来没派上用场，因为闻三变总是准时回到家里。他清楚，一旦回家晚了，露出马脚，就可能功亏一篑。
闻三变汲取了教训，时不时会擦点五指仙灵草膏，手臂就再没肿痛过。有一天傍晚降霜，土被冻得邦硬，挖下去像是敲在石头上。那一晚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挖多少，他大为懊丧。
回到家，他跟闻福撒谎说，学校号召给贫困地区捐献冬衣，问家里有没有不用的旧棉袄。闻福心想是做善事，要成全，翻出一件穿了多年舍不得扔的灰棉衣。闻三变抱着棉袄来到树林，拔了一堆枯草，把棉衣摊开，盖在一米来深的土坑上，再把草堆到棉袄上防冻。
这个办法似乎奏效了，第二天继续挖坑时，土质没那么硬了。
天气一天天变冷，这寒冷对闻三变却有着反作用力，好像倒成了火，烧得他的热情越来越高。
到一月中旬，他已经开始横向挖地道了。横着挖比往下挖方便得多，一来下面的土更松软，二来一铲下去，四周的土哗啦啦往下直掉，省力多了。横着挖了才两天，就前进了近一米，形成一个半米见方的地道。他把床单裹在身上，尽量避免身上掉太多湿土。地道挖深了，需要往外运土，他就把家里装土豆的麻布口袋也拿了过来。
一月十八日，期末考试。
这次考试没有引起他的重视——他既没有像往常那样精心准备，也不关心排名。他还是第一个交卷，然后在教室外的花坛边坐着等启明和侯麦。他顺手从花坛里捡起一根不知谁乱扔的筷子，下意识地在土里刨起来。等了一个小时，启明和侯麦才如蒙大赦地走出教室。
他们有说有笑地离开，身后的花坛里，留下一个大大的土坑……
放假后，闻三变如虎添翼，挖地道的时间倍增，进展更加的快。只是丁启明大为纳闷，三变竟然一天都没找他玩过，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他稀里糊涂的，但还是对三变的嘱咐言听计从，觉得这是对伙伴应尽的责任。
侯麦孤索惯了的，他跟闻福一样，以为三变天天出门找启明玩耍。他在家里练习莫校长教他的一套更为高级的御土诀，乐在其中，无暇他顾。
一月末，西伯利亚寒潮来袭。
天寒地冻，僵枯遍野，呼气成冰。
闻福破天荒给院里的两棵树缚了厚厚的稻草，免得它们冻坏。凛冽的风吹在脸上如刀刮般生疼。呼吸都成为难事，钻入口鼻的仿佛不是空气，而是刀枪剑戟。
闻三变站在窗前，望着披上了冰挂的槐树和柿树，盘算着该不该出去。也许考虑了一分钟，甚至更短，他穿上厚实的羽绒衣，戴上毛线帽，围上围巾，戴上手套，捂得严严实实，跟闻福交待后，出门了。
还好，地道的土层是隔绝严寒的天然屏障，里面并没有外头那么冷。他把挖出来的土堆到洞口，又隔绝了两分寒气。
在手电筒的光照下，闻三变像一只勤勉灵活的鼹鼠，在地底下掘着一条他自以为是的生命线。
这条黑暗的通道，在他灰色眸子里，是光明通透的。他那双眼睛，越来越适应黑暗的环境，即使没有手电那一圈微弱的黄光，他也能准确无误地掘向适当的位置。沙土溅进眼和口鼻是常事，他已经学会处理这些状况，包括回避土里的虫豸和蚂蚁。
闻三变原本计划挖到虎豹石的下方去，可是后来发现，这块巨岩就跟冰山一般，隐藏在地下的部分比露出地面的要大得多，根本找不到底。于是决定沿着虎豹石边缘挖，一直挖到它背后去。他沿着虎豹石侧面挖了三天，发现石头里有一个能容他钻进去的窟窿。他大喜过望，爬进那个狭小的石窟，可紧接着失望地发现，这并不是他想像的那条通道，只是一个仅能容身的空洞而已。
虎豹石的地下部分好似长得没完没了，朝前挖了十来米，还是在石头边上。
二月三日，除夕。
从一大早起，鞭炮声就没有停过。家家户户喜气洋溢。这一天，闻三变也情知不适合说去找丁启明玩了，闷在家里发呆。到了晚上，闻福做了满满一桌菜。可饭桌愈是丰盛，愈显得这顿团圆饭凄凉。
大家都吃得没滋味，他们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在这一年中最特殊的日子里，莫文奇也无法像平日那样伪装得若无其事了，他本来想讲个笑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闻福也不知说什么好，就一个劲给三变碗里夹菜。闻三变随便吃了点就放下了碗筷。
“我去找启明放烟花。”他说。
闻福知道三变最爱放烟花，每年过年都要跟爸爸放个尽兴。他看着莫校长。莫文奇情知三变心情低落，觉得去丁家散散心也好，就说没事。
福叔从橱柜里拿出一瓶自酿的米酒，递给三变，叫他把这酒给丁叔叔捎去。
闻三变提着酒，怏怏地来到丁启明家门口。院内传来烟花燃放的滋滋声和启明一家开怀的笑声。他听了一小会，没有敲门，把酒瓶放在石阶上，转身就走。
他悄悄回到家中，换上了速行靴。
整座城市热闹非凡，鞭炮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硝烟。他孤独地在其中穿行，来到树林。
他从石缝里拿出工具，披起床单，左手拿着手电，右手拎着铁铲，在地道口停了几秒，艳羡地欣赏远处空中爆开的烟花，脸上现出落寞的笑。
他打开手电，朝空中晃了两晃，尔后像一只山猫，弓腰钻入地道……
